“啊,文正,你瞧他多像你。”
在梁天吟的生命之初,那是他记忆最深处的景象:被母亲温暖而宽厚的双臂,环抱在胸前;用那双小小的、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浅绿色眼睛,注视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眼前的女人慈笑着,眼角的细纹显露出她的憔悴;如云的鬓发中几道白丝浮现,脸颊的凹陷处写满她的疲惫与窘迫。正在发生的衰老彰显着结果——她不再年轻了。
即便岁月与生活在她身上各处留满伤痕,即便如此,那双澄如明镜的眼睛依旧是如此透亮,清澈得像是秋日温良的湖水。
就像平静的湖面却能承载一座山的落叶,一个时代大大小小的苦难也落满了那对琥珀色的眼睛;甚是悲凉,好在它们包容一切,宽恕一切。
梁天吟尚不能理解眼前人复杂的情感,但他不由自主的想发出点声音来。于是,随着上下嘴唇的闭合又张开,梁天吟吐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词。
“妈妈。”
清脆而有力。
触及到心底柔软的某处。
眼前的女人急忙将他拥入怀中,用苍白的手轻轻拍打着幼童的背,不过梁天吟并没有哭闹,相反的,他正在为刚刚自己发出的声响沾沾自喜;于是无助的女人看上去更是像在安抚自己,她小声的抽泣着。
“妈妈会救你出去的,很快,你很快就能回家。”
梁天吟此时并不知道,在今后的岁月里;他将会无数次地重复这两个在现在的他看来毫无意义的音节,也许在无眠的夜晚,或是在无人的篝火旁,又或者在宣京的皇宫内……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婴儿。和他的同类们一样,是一团蠕动的、啼哭能引来大人照顾的可爱肥肉;即使他有着继承自父亲的碧绿瞳色,有着母亲幼鹿一般的眼睛。
但就是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无法真切的见到任何事物。
透过宅院内破败的窗子,外界的林深路险得以一窥;母亲贴着自己说了许多,却没有半个字听懂。什么也看不穿,什么都听不懂。
外面,外界,外债,逃出生天。
他一知半解地接收着。
与外面相关的都是危险的东西吗?
——那我们不出去了,妈妈。
只要我们永远呆在这里,哪也不走。
天真的梁天吟这样想着。
当然,幼小的身躯也不足以支撑他离开这儿,逃离这杂乱的漩涡;无助的潮水向这对他涌来;纷纷扰扰的海浪拍打着他们……直到,一切被海水抚平——沉寂在倾覆时代的阴谋下。
“卜?仆,告,前朝梁家将,门之女梁天琴因宅氏失火被,发现死于家中,其女梁天…今的尸骨在旁被一,并发现;初步推断,是由于火虫滑落……”
“——行了行了,别念了!大早上的多晦气!又念不对,快别隔应咱这儿吃早点的客人了!”
早点摊的老板打断了正在读报的女儿,他费劲儿地从兜里掏出两个铜板,轻轻拍在女孩的小手上。
“妞妞啊,去找对面卖糖糕的叔叔买两块糖吃吃吧;你可千万要记住了,以后报纸里要有‘死’‘丧’字儿的,有客人在的时候,别念啊!咱们做生意,很忌讳这个——听到了没有?!”
女孩点点头,笑**地跑开了。
摊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向女儿跑远的身影,突然有所感叹:变化是真大,这自己年轻时,识字对自己这样的穷人家根本是奢望;看来新帝上位后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
不由自主地,他望向身后极其高极其远的地方;那个曾给他带去强烈不安的建筑。
——那是宣明宫,皇城的顶峰。
前十三朝皇陵、安元教的天坛,无数天子僧侣的安息地。据说最初建成时,十八位传奇术仕僧人为其做法祈福,佑国万世。
不过当时的高度还不及今日的一半,一朝又一朝皇帝一层层加盖,才有了如今夸张的规模:只要你身处宣京皇城内,在任何一个角落抬头都能够望见宣明宫的檐顶;受万民景仰,万人膜拜。
往日是先帝的明黄,如今已是新帝的朱红绯色。
起初他总觉得怪异与不适,不过现在看来,沉静的朱红,或许比起刺眼的明黄更适合这样恢宏庞大的建筑,也说不一定。
“老板!来碗馄饨!”
声音来自身后桌子板凳上刚刚坐下的客人,摊主再无力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毕竟对他而言,宫殿变化的颜色,兴许还不及一碗馄饨钱来的实在;于是便又急赶慢赶着为客人倒水去了。
这就是所谓人世吧,不论夜里的黑有多浓稠,凡事到了早上,又总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局面;仿佛只要见到了早晨的朝阳,昨日的苦难便都已一扫而空。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痕迹总是无可避免的存在,消亡的也未必真的消亡。
就在摊主女儿到达糖糕铺的那刻,一个轻快的身影从旁一晃而过,扬起的风弄散了女孩的头发。是个年轻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满头乌发杂乱,衣衫褴褛,神情却是异常的诙谐狡黠。
“老板,买块糖糕…要桂花味的吧?”
少年掏出一吊脏兮兮的铜钱,说不上来它与女孩**队的脸色相比哪个更难看。
“啊,这个的囡囡的,我请了。”
他大方地一挥手,只见从他怀里掉下一个满是血污“包裹”,狠狠砸向铺满糖糕的柜台。
定睛一看,分明是个明黄色的襁褓。从里面露出半个圆滚滚的脑袋;仔细看,这娃娃分明长着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对不住啊老板,真不是故意的,弄脏的部分我会买下来的;你全帮我包起来吧。”
少年露出一口白牙,恬不知耻的笑容颇有小人得志的感觉;而后,那双大而圆的狐狸眼向下瞧去——
“这是我师傅的孩子,那也就是我的师弟啦;那么,我亲爱的师弟;给你取个名字吧!”
不怀好意的狐狸清了清嗓子,将粘在糖糕上的襁褓一把拎起。
“既然你我与糖糕这么有缘,师傅又正好姓唐……你就叫唐高吧!志存高远嘛!”
望着那双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眼睛,少年想起师傅所说的,什么样来着?
一双鹿的眼睛。
啧,真好听,夸奖。
不过是灵巧的生灵,还是待宰的牲畜;你可得自己选哦。
“从今天起,就是你真正做人的第一天。”少年在心底喃喃自语道。“——小鹿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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