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讲解越国史,下篇,”隔日的清晨,教书先生林墨准备给学生们讲解书本后一页的新内容,“大家注意,这个地方是每年都要考的:居罗本是个技术十分了得的国家,因为他们沉溺宗教教义,不思进取,逐渐被我中原迎头赶上。延康十年,终被我大越所灭,越国占领了他们国土,延康十六年,开始对居罗旧址进行发掘,由此发现了深埋在居罗地下前代文明的诸多遗留物……”
一个孩子举起手:“先生,我听我娘说灭居罗的是一个叫夜随心的女将,她单枪匹马用一招如来神掌就杀光了居罗大军,这事是不是真的?”
他板起脸认真道:“这个人只是民间传说,书上并没有记载,你们平时说说无妨,考试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写到答卷上,听明白了没?”
“明白了!”
随后,白小飞也举起了手:“先生,居罗被灭了,那么那些居罗人都死了吗?我爹说县城里住的那些胡人就是居罗人,这是真的吗?”
“这……”林墨蹙了蹙眉,唯有说实话,“是真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待在老家,跑到这里住?”
“因为他们的国家灭了,已经没有老家了,他们也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林墨敲敲桌面,止住小朋友们的交头接耳,“好了,安静。那么,这就是我们今天这节课的主题——要警醒:若不努力发展,所有人只想着固步自封,国家势必会有沦落的一日……”
……
她好奇地打量四周,清早的木渎跟她所见的其他城市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鳞次栉比的房屋,同样是一色的白墙黑瓦。在各种小吃摊蒸腾而起的香气中,街道两边的铺子陆续开张。这个县城正在苏醒,即将进行这一日的运作。
路少琛在街边买了两个蛋饼,塞一个到她手里。她“咔嗒”就是一大口,吃得满嘴都是渣渣。
路少琛提醒道:“妹妹啊,女孩子吃东西不该是细嚼慢咽的么,你这么咔咔乱啃,一点气质都没有。”
小凤歪着脑袋瞧他:“我不要你来教我,我想怎么吃怎么吃。”
“啧,这什么话,小娘鱼要有小娘鱼的样子,不然你老是这么这么走路,以后就没人想娶你了嘛。”
“哈,我犯得着为了讨好那些连我走路的姿势都嫌弃的人而改变自己吗?门儿都没有,”她三两下啃完了那个饼,掏出帕子擦干净手,“你知道吗?我家里人都喜欢端个架子,说话端个架子,走路端个架子,吃饭端个架子,连上茅厕都要端住了,骨子里都是斯文败类,偏要一天到晚装得文绉绉,活得多累啊!”
“话是那么说,但是……”
“我才不要为别人改变自己呢,”她将擦干净了的手负在背后,以一种老气横秋的步调走在他身旁,“琛哥,将心比心,如果有人嘲笑你肚子大,要你少吃点,你中午会不会因此少吃根鸡腿呢?”
“不会。”路少琛道。
“那不就得了。”
“有理!”他向她伸出一根大拇指,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啊不对,跟你说了好一阵话了,我突然想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她反问。
这姑娘话术一套套的,还很能把人绕进去。路少琛抬起眉角,现在他知道为什么燕祁云说见到她就头痛了。他现在也开始头痛了!
“我在巡街啊妹妹,你又不是县衙的人,跟在我旁边会让我做事很不方便的!”
“哪里不方便了,不然你别对我一口一个妹妹,或许听着会更方便。”
“那我该怎么叫你啊?大姐?”路少琛哭笑不得,“我们这边土话就是把你这样年纪轻的小娘鱼统统喊成妹妹的啊!”
“原来如此,那是我多心了,”小凤说道,“要知道在我们北方,如果一个男的喊陌生姑娘妹妹,意思就是要跟她处对象,你老这么叫我,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想跟我[哔——]……”
路少琛一个激灵忙用袖子挡住她的嘴,遂压低了嗓门向她道:“大姐,我不得不再一次佩服你的豪迈奔放,但我对你可没有意思,而且我劝你不要大街上随便哔来哔去的,你看看别人都在看你那!而且如果祁云知道我竟然跟你聊这种话题,他要干掉我!”
小凤一脸了然:“哦,原来你这么怕燕大哥的吗?”
“这不是怕,”路少琛恢复了的中气,“我怎么可能怕他呢真是,我还比他大一岁呢!”
“可你看上去武功没他好哎。”她点穿了一个事实。
“那是两码事……”他突然又想到,“我真的挺好奇,你一路上碰到那么多人,我就不信没有英俊帅气的,可你为什么单单这么喜欢祁云还粘着他到苏州来呢?”
“很简单,因为第一,我闲着没事干;第二,我快没钱了,得找个落脚的地方;第三,他人很好,是个正人君子!”她向他摊手,“我喜欢正直善良的人,看到就想欺负一下,就跟着他咯。”
他品着感觉哪里怪怪的,似乎这谈不上是喜欢,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得道:“你就路上随便认了一个好人跟他回家啊,万一他不是那么好的,比如……万一祁云是个坏人呢?”
“那就把他枪毙啊。谁都不能占我便宜。”她耸耸肩,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路少琛当然不信她能枪毙谁,但还是为她的理所当然小小地倒吸一口气,越发觉得这姑娘的个性恶劣了。
“你既然喜欢他,今天为什么不缠着他,却来缠着我?”
小凤笑道:“这叫欲擒故纵啊,如果天天缠着他他肯定会厌烦,所以我得时不时消失一会,让他一看不到我就会挂念我!”
路少琛一听原来自己是个炮灰,顿时失了兴致,然而小凤不肯走,坚持跟在他旁边,还叽叽喳喳地向他打听。
“你们平时巡街的话,都会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啊,就随便走走,绕着城转上两圈,有人要帮忙就帮个忙什么的……”
“这样说来岂不是很无聊,难道就没有什么凶杀案之类的吗?”
他斥道:“你个小姑娘惦记什么凶杀案啊!木渎县很太平的,偷东西都挺少见,我上次办的那桩凶杀案还是发生在五年前,这里人虽然多,但治安一向很好……”
然后,就见前边跑来两个街坊,边跑边冲他喊:“不好了!不好了!死人了……琛哥!那边有死人,你快去看看啊!”
“呃……”路少琛缓缓把头转向小凤,“我收回刚才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吧。”
……
燕祁云得到消息,丢下县衙的几个旧卷宗便赶到了现场。发生案子的地方在三里弄,这周围散居了一些胡人,到了夜晚不怎么安全。若不是足够潦倒,汉人一般不会选择住到这里来。
三里弄的公厕前的人群围了三层,这个时辰的太阳终于蹦到了高空,将每个人的神情照了个清清楚楚,无一不是既紧张又兴奋。
人嘛,都是爱看热闹的。
从茅厕的门里淌出一滩血,血中还延伸出好几串血脚印,一群人冲之指指点点,仿佛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里面还躺着一个死者。
县衙的公差木头已经努力拦住了人们,好令这个现场没被破坏更多,燕祁云刚想松一口气,孰料从木头的背后蹦出来一个人。
“燕大哥你来了!”
他带回的这个名叫龙小凤的小女孩,就在这个死了人的所在兴高采烈地向他挥手致意哩。一瞬间,燕祁云想起她在彭山杀死山贼时表现出的昂然兴趣,心里一阵发抽。
“她怎么在这里,”燕祁云拍拍同僚,令道,“木头,把她带出去。”
木头是个老实人,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推着小凤就把她拦在了外面。
碍事的人都被清走了,燕祁云进了那间茅厕,发现路少琛等在门口,脸色凝重。
“琛哥,现在什么情况?”
“死者男性,观样貌大概三十多岁,倒在茅房里大早上被人发现的。初步查看他身上被捅了七八刀,致命伤是扎进胸口的一刀以及大出血,其他得等仵作来看了才知道……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路少琛撇撇嘴,“他是胡人,我们管不了。”
“胡人?”燕祁云近前蹲下查看,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张深邃的五官和高挺的鼻梁。这个人的身边没有任何其他财物,他的胸口血肉模糊,已被戳烂了,能捅那么多刀,可见凶手对他憎恨至极。
路少琛的看法与他一致,直接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哇塞,连捅了那么多刀一定是因为恨极了,我个人认为如果要查可以从他平时的人际关系下手,说不定有什么仇家……不过胡人不归我们管,所以我也只能瞎猜猜……啊,祁云?”
“我在京城见过这种案子,”燕祁云心头一沉,随即抽身离开,一边向路少琛叮嘱,“先让仵作把尸体送去胡人的礼拜堂,我离开一会!”
“哎……喂!你去哪里啊?”路少琛喊不住燕祁云,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那妹妹也不见了。他居然就这么被他们抛下了。
……
燕祁云要去的地方不远,他很快就到了,但在那扇掩住的门前,他犯了踌躇。
“塔吉安娜……”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里面的人估计听不见,没有来应门。
所以他放亮了嗓音:“塔吉安娜……塔吉!”他想了想,又换了称呼,同时上前意欲拍响那扇门:“塔莎!开门!”
他并没有来得及拍响木门,门就开了。燕祁云的手悬在半空,离塔吉安娜突然冒出的脸孔只有一寸远。他立刻收回了手,当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门没锁,”塔吉安娜意味深长地说,“想进就进来啊,干什么大呼小叫的?”
燕祁云移开视线,尽量不与她对视:“我是来提醒你,附近有人死了。是……胡人。”
“哦,这样啊。”
与她的泰然自若相比,他慌慌张张,连说话都说得吞吞吐吐:“没什么,就是过来看一下……确认你的……安全……”
“好。”一步步向前,走出门去,直把他逼到街的正中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的身高与他相仿,气势则高了他一截。
“我怕是汉人专门针对胡人的仇杀,所以你……”
塔吉安娜不以为然:“我剑术超群,寻常人不可能近我身,你忘了。”
“若那凶手不是寻常人……”然后他想到那捅得乱七八糟的刀痕,足以显示凶手就是个寻常人。他沮丧地想,这根本就是多跑一趟,他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跑来通知她呢?
“算了,当我多此一举。”
他低声说,接着头也不回地从她的小屋门口离开。
没有风的夏日,闷热的气息混着蝉鸣,在她的头顶轰响,一阵又一阵,激起满心烦躁。塔吉安娜等那背影远得看不见了才回到屋内,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家里竟多了个不速之客。
小凤向她绽放出一张笑脸,向她挥挥手:“嗨!”然后弯腰摸向桌上的一个透明的圆球,好奇地问:“请问,这个是用来干嘛的?”
“水晶球,占卜用的。”她随口回答。
“你靠占卜为生?”
“你怎么进来的?”塔吉安娜警惕道。
“你们刚才出去聊天,没有注意到我吗?”小凤挑挑眉,“我看你门没有关,理当是开门迎客的意思。”
“哦,对,欢迎光临,”塔吉安娜悻悻地坐下,“你自便。”
“我是跟着燕大哥才知道这里的,原来你住在这里啊……”她拖着长调,环顾四周一圈。
“这算威胁吗?”塔吉安娜审视着对方。
“算不上吧,我只是想搞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她张口就说,“你们睡过吗?”
塔吉安娜因对方的话而半张着嘴,好半天都合不拢。她尴尬地看看门外,街上人来人往,应该不会有人听见。
现在,轮到她对这个叫龙小凤的女孩子感到好奇了。
“作为一个汉人小娘鱼,你说话可真够出格的。”她支起下巴,认真打量她。
龙小凤等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向她半是撒娇地询问:“所以告诉我嘛,你们睡过没?”
“没有,”她断然道,“但我可不能保证他离开苏州的九年里有没有睡过别人。”
卫小凤便从兜里掏出一枚一两的碎银递向她:“我可以付你钱,你占卜一下看看他以前有没有跟别人睡过!”
“噗……哈哈哈哈哈,你当真了?”她被她的举动逗乐了,但还是收下了银两,“小妹妹,我不过是混口饭吃,这种东西可不怎么准。”
小凤没有要回银两,而是缠着她继续询问起来:“那还挺遗憾的。这样说来,你也占卜不出是谁杀害了那个死者了是吗?”
“没错。”
“他是胡人,他们说胡人不能管,是什么意思?”
……
县衙内,燕祁云与路少琛向县令荀莺禀报对这个命案的发现。谈到他在京城见过类似的案子,他向荀莺拱手道:“大人,我认为这个案子有所可疑,恐怕现下不留意,日后就会发展成连环凶杀案,所以需要继续追查。”
“胡人犯的案子,由胡人自己去处理,”荀莺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自居罗灭国之后,活下来的居罗人中,大部分被卖入越国充作奴隶,还有一小部分曾对越国有过帮助,所以能有自由活动的身份。但是这些自由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大多过得穷困潦倒,极易与人发生冲突。所以除非是胡人杀的是汉人,否则胡人内部出了命案,都是交由当地的胡人聚落自行处理的。至于你认为的,若凶手是汉人,这种事就更不必与他们通报了。”
接着,她语重心长地向燕祁云解释:“祁云,你在京城待过,应该知道,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是朝廷不允许汉人随便插手胡人的事务啊,你明白吗?”
没奈何,路少琛暗中捅了捅他,燕祁云只能低头:“属下……明白了。”
……
“就在二十一年前,我的国家灭亡了——居罗,你应该听过,”塔吉安娜弹了弹指甲,徐徐讲述,“一夜间,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成了亡国奴。”
“我们在越国被视为下民,你们汉人是上民,我们对你们是不可以僭越的。现在可算好些了,十几年前的时候,我一出门,街上有人还会向我丢臭鸡蛋,叫我狄夷、鞑子……后来朝廷不允许民众那么叫了,他们就改了称呼,唤我们为‘胡人’。”
“你要问我是怎么会住到这里的?呵,最开始呢,我被人贩子卖入你们汉人国境内……啊,对,我是被卖到苏州来的。卖我的人贩子还是我的族亲。住在三里弄的其他人有好些跟我一样,不过他们没有我幸运,因为我被一个人买了交给了她的朋友——也就是我义父收养。我义父是个汉人,可贵的是他心肠很好。他不仅收养我,还给我办了户籍,让我在你们汉人的地方做一个有身份的自由民。但是我其他的那些同族,他们只能在这片土地上抱团,自生自灭。”
塔吉安娜说完,向门口作了个“请”的姿势:“妹妹,你买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毕,你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