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宗祠(下)

他们沿着小路靠近了那座小山包,半边林木茂盛,半边光秃秃的,种满了瓜果蔬菜。那半边光秃秃的山坡上竖着几个小棚子,其中一个便是于家父亲所说的瓜田了。燕祁云带着小凤绕着小山包转了一圈,便又回向了村中。

小凤对他的举动十分好奇,试图从他口中问出些关于他的“经验”,但他始终坚称回去再说。她不知道“经验”这种东西到底为啥不方便说,在满村乱逛中只觉渐渐枯燥无聊。她想起路少琛说漏的嘴,不免旁敲侧击道:“燕大哥,你之前怀疑这是汉人针对胡人的连环仇杀,是什么啊?”

“你是北方来的,居然不知道吗?”他说,“自祁国开始,汉人就与居罗连年战火,边疆甚至被屠过好几座城。汉人对居罗的仇恨不是空穴来风,而且由来已久,尤其是边疆阵亡将士们的亲人,他们对居罗人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消灭。居罗灭亡也不过才过了二十年,仇恨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南方这边还好一点,北方人因为靠近居罗,所以对胡人最为痛恨。我在京城时,就见到汉人为了给家人复仇而连续捕杀胡人的案子。因为朝廷默认,所以……我也只能当没看见。”

他的语气越发沉重,她试探道:“那你觉得朝廷这么无视,是对的吗?”

“这没有什么对不对,”燕祁云摇摇头,“胡人屠杀汉人所以汉人痛恨胡人,如今胡人被汉人奴役因此痛恨汉人……不过是因果循环。如果他们一开始没有侵略汉人的野心,或许,两个国家至今都能相安无事……”

他们沉默了半晌,燕祁云等着小凤说些什么,正如她平时那般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可是后方一片沉默。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发现她正一脸阴郁地沉思。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他提醒她一声,唤回了她飘远的神志,转瞬间,她的神情又变得活泼了起来。

“如果我说的话,你会觉得我恶毒吗?”她说。

“说说看,你怎么恶毒了?”

“我觉得汉人报复胡人,是胡人活该。”她认真道。

燕祁云笑笑:“呵,北方人大多都这么想,谈不上恶毒不恶毒。”

她遂调转了话头:“可是塔吉安娜是无辜的。”

“是……”他无奈道。

“那么——”她故意拖着长调追问道,“塔吉安娜是不是就因为胡汉不容才会和你分手的?”

“我……”燕祁云含混不清地敷衍,“有一定的影响……”

“一定的影响是多大的影响?”她弯下腰趴到马背上,试图令声音离他近一些,“说嘛,你还爱她吗?”

燕祁云被追问得烦躁,于是也学她拖起长调:“我不告诉你——!”

她悻悻地“啧”了一声。

起身回望,他们现下来到了方才没到过的一处地方。这里距离村落中心有些偏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民宅距离他们身后半里远,前方出现了一幢孤零零的小庙,正对村中的池塘一隅。

小庙庙门没关,传来一股浓重的香烛气息,当他们经过时,清楚可见庙中的红桌上安放的若干牌位。庙中昏暗,唯有桌上两盏长明灯的火光时不时地跳动。

“这是什么地方?”小凤好奇地向里张望,但是没看多长时间,燕祁云就牵着她所骑的马继续往前去了。

“这是以前的宗祠,原来很大的,后来被朝廷要求改小了的,”他说,“十七年前越国收复南祁,后来废除旧制,由朝廷委派的村长管理各个村落,以前那些宗族陈规不得再被作为干涉村中事务的依据……”

他在那池塘前忽然停步。

“喏,你看这个池塘,”他向小凤示意,“当初这村中的长老在这里宣布废除旧规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亲眼见到这一塘子水被排干,露出好几具遗骨……”

小凤惊呼:“原来这村子是杀人村,有杀人前科啊!”

“不是,”燕祁云郑重道,“那些遗骸的主人,都是过往犯了族规,真正被沉塘的人。”

越国收服南方,为了博得民心而推行仁政,法不溯及既往,村中的任何人自然不可能受到任何惩罚。但是滥用私刑确确实实地发生过,也确确实实有人因此而死,死亡是一件足够沉重的事,不是可以随便被拿来作为谎言的幌子的。他刚想发话,小凤抢先插嘴道:“我又有了一个怀疑!”

“啊?是什么?”

“你看,族规虽然被废除,但是宗祠还在那里立着,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那些村人看起来那么古怪,会不会是因为现在不允许沉塘了,而那个女子爱上了那个已经有妻女的胡人,于是村里的人把她当作不洁的象征就派个人把那两个人乱刀捅死了呢?”

这个想象有些大胆,一下子就把整个村子的人打成了杀人犯。

“呃……”燕祁云对于她大胆的假设并不否定,牵着马继续向前,“没有证据,你绝对不可以随便给任何人定罪。但在真相揭晓之前,你可以随便怎么怀疑。毕竟我也不太愿意相信这村里的人。”

小凤高兴道:“原来你也这么认为吗?”

“不,我只是在破案之前谁都不相信罢了。尤其是受害者的家人。”

“嗯?”

他的后半句话耐人寻味,而没过多久,小凤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在池塘最西侧的几方水田附近、一棵老松树的隐蔽下,燕祁云发现了些许不妥。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土路边的一串脚印,扒开盛夏乱长的草木。草木后显出一个土堆。

小凤下了马,学他的样子跟在他身后观望:“这只是个土堆,有什么特别的?”

他严肃道:“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要作为这件案子的证人了!估测一下这个土堆,多长、多深,然后——”

他用随身的佩刀刀鞘从土堆里扒拉两下,挑出一只绣花鞋。

“啊!”小凤认出了这只鞋子。

“这是于娇丢失的鞋子。”燕祁云说,“她正是从这里被启尸,再丢到通往县城的大道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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