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扭曲

“祁云,你还记不记得,荀大人什么时候来木渎的?”

“十五年前。”

“对,差不多,当时我给童老板打了五年工了,忽然有一天荀大人来找我,说觉得我挺不错,让我到县衙当公差,吃皇粮,还能学习读书写字……我当时就乐坏了。我心里特别感激她,她对我比我父母都好。”

“琛哥……算了,你想发泄就发泄出来吧。”

两个男人肩并肩坐在县衙后的停尸房前喝闷酒,对着满屋骨头,他们又碰了一壶。路少琛喝多了,嘴里牢骚也多了。

“祁云,我真羡慕你。”他说。

“有什么好羡慕的,”燕祁云低下头,“我害死我爹,害我娘年纪轻轻做寡妇……”

路少琛按住他肩膀:“可那是个意外!你娘并没有因此不管你,你还有一个继父。他们虽然唠叨了点,但终归为你好。你要知道,我想有个对我唠叨的人都找不到!”

“……”

他指向前方:“你看,那么多尸体……我都不知道哪块骨头是我娘的,我甚至搞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有可能她还没死?我真的不知道……”

燕祁云与他一般抑郁,叹了口气便保持沉默。他们各有各的难处。

路少琛又往嘴里灌了两口,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继续抱怨也无济于事,这个世界上本就有好些人,不是孤儿,类同孤儿,他不过只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没什么好稀奇。

所以他也不再哀怨了,转而开始探究:“你猜,到底是什么杀死了他们?”

燕祁云只得道:“猜不到,这个世界上玄妙的事情太多,我们只是些凡人,哪里看得透天机。”

“小凤不是说她有阴阳眼,她看到最开始发现的那具尸体生前的活动,他都做些什么?有没有看到凶手?到底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路少琛抛下一连串问题,燕祁云知道,他其实还是想追究这些骨头里哪一块是他娘的。但小凤虽能看到些东西,毕竟不是神仙,所知所见也有限。所以燕祁云说:“哪有,她只能看到一个人影每天准时从墙上走下来再走回去……她说,她所见过的鬼魂,都只是在重复自己生前做过的事情而已。”

路少琛泄了气:“是啊……是啊……鬼是这样的,很多流传下来的故事也这么写。”

但燕祁云却为自己刚才的发言有所怀疑。

“可是,若那人是被杀死封墙的,他生前怎么可能好好地从墙上下来再主动钻回去呢?”

“那就是那小姑娘看错了,她的阴阳眼是假的。”

“也有可能,她领悟错了,”燕祁云突然想到,“如果说,那个‘鬼魂’,其实并不属于那具骸骨呢?”

……

“《高中政治》?”小凤从怀里摸出那本从地洞里捡来的书,翻开一看,满篇看不懂,“科学……生产……发展……共产主义?”

这本书已经被她带回家擦过了,不知封面是什么做的,光滑坚固;而内中的纸页做工也与现存市面上流通的书页大不相同,虽然不可避免地泛黄,但依旧厚实而结实,还能放许多年的样子,不像他们现在的书页,翻个两页就烂了。

她正兀自研究书页里的内容,工头向她走来:“喂小姑娘,你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看书啊?”

书正停到那一页: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

今日,她也到房子前监工了。这个工头是燕祁云给她找的,做事确实很麻利,小凤要做的是两层房,地基要做深一些,他还是短短三天就打好了地基。他们接下来要做地面,泥工正糊上一层泥,为接下来要铺的青石板做准备。

她向工头说:“大叔,你不用管我,你们好好干活,干得好结束后我会发红包。”

工头笑笑:“红包不红包都是小事,我是真佩服你啊小姑娘,这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底下死了那么多人,又挖出一大堆人骨头,你还能住得下去?”

“那能怎么办?换成你,你会把这块地给放弃了?”

“那不会,”大叔说,“这块地要在我苏北老家,就不会拿来盖房子,直接用来种地。这种地阴气重,聚尸气,所以土特别肥,再沃些大粪,养出来的庄稼比其他田地种出来的都好,米粒一颗颗跟珍珠一样白……”

他说得眉飞色舞,听得小凤不由好奇。

“大叔,我不害怕是因为我有阴阳眼,见鬼见习惯了。你的样子怎么看起来也不怎么害怕?”

大叔一摊手:“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哪块黄土不埋人。时辰一长,再怎么恐怖的东西都变得普通寻常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他说罢又去做工了。

她转头看向原本是西墙的位置上,所出现的一个人影。

墙已经拆掉,现在这个地方将砌新墙而未砌,还是空荡荡的。它正是从一片虚空中出现的。

酉时到了。他出来活动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未知的死者,从满院的死者中脱颖而出,唯有他的鬼魂依旧留存与世——是为了什么呢?他有什么目的呢?他活着时又是怎样的一番际遇呢?

她凑上前,跟着那模模糊糊的影子左右走动,终于,她忍不住了:“喂,你还没消失,可你的骨头已不在此处,这里是阳间,不该是你逗留的地方,你还不离开吗?”

她跟空气说话,几个做工的工人向她看了几眼。

她不以为意,跟了那个鬼魂好一阵,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搞清楚这个鬼的来由,因为她有一种隐约的想法,这个鬼,并非死者。

鬼魂走了好一阵后,又回到它原本的位置,蜷缩着虚浮在空中。小凤知道,这之后,它会渐渐消失,等到了第二天才会再次看到他。她就静静地站在它身旁,看它是如何消失的。

当全国第一台收录机被造出来时,就被送到皇宫里,所以小凤从小就玩过收录机,她的师傅告诉她,当收录机录音的时候,把声音录入磁带,磁带上的磁粉会依据录入的信号来排列,按照挖掘出的书籍上记载,这叫电流的磁效应。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特殊的地理环境能重塑类似收录机的效果,所以才会记录下阴兵借道之类的残影,其实都是些自然气象罢了。

小凤相信这个鬼也是这样的,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她看得见,别人却看不到。

“你……”她又凑近了一点,然后她发现了,鬼影消失的原因。

那是一个小孔,开在鬼影位于脸部正中的位置,以此为中心,周边一圈扭曲,看起来正在不断将鬼影吸进去。这个洞非常细小,大概只有针尖大,但她还是发现了,伸手触摸时,发出“啪”地一声响,冒出了静电的火花。

她缩回手,诧异地发现那个小洞因她的动作而倏然放大到可容一根食指通过的大小。她不知这代表了怎样的意味,拉来一个工人询问,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她疑惑,眯起一只眼,干脆往那个小洞里看去。

小洞里很黑,但当目光触及的那一刹那,她的神志就此被吸入,所见所闻所感——一切都如置身在另一个世界。

她身处一堆破碎的玻璃中,身边的每一人、每一物、有形的、无形的……都仿佛是由细小的碎片拼凑而成,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人是完整的。她可以看到一个人,左半边脸在哭,右半边脸在笑,当脸孔调转了方向之后他的两张半脸的表情便又置换了。这些人什么种族都有,并且都身着奇怪的衣服,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些人。而他们更无一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只顾着各自四下奔忙,各自忽地消散,又忽地重新凝聚为人形。

到处都是尖叫和哀嚎,她在混乱中只能辨别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这些句子都不是汉话,倒与胡人的语言相近。

“警告!警告!破损警告!”

——这一句,她是曾听过的,还听过好几次。

“警告,返航失败,目前处于……地带,无法返航,警告……受损,海神号将在半……内解体……”

——那么这一句,是她半懂半不懂的。

“格伦!格伦你在哪里?!”

在这个混乱的环境里,有一个人从通道那头渐渐靠近。他在呼叫一个名字,然而,并没有人应声。

按个冰冷的警告声开始计数:“十……九……”

那个人影停下,开始向她请求:“我请求你,请求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幻觉,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请你一定、一定要传递出去一个消息……”

“三……”

“人,不可以离开……”他说,“绝对不能离开……!”

“不能离开什么?”最后那个词,她听不懂,但她自己的声音在出口时便被这个环境吞没了,就如同金鱼在水中吐出的一个泡泡,一下子便湮灭得干净。她只能被动地接收这些声音、画面,看他们尖叫挣扎,然而于事无补,那些声音混乱不堪,几乎难以辨认。

“那都是幻觉!”

“不!不是幻觉,不要去看!”

“这里是……,是……导致了幻觉的产生!”

“船体脱离……未成功。”

“索菲亚,目前船上已有多少人感染疾病?”

“警告,离星远征队已无幸免……”

“杀了我!杀了我!”

“船体因脱离……而发生破损。”

“船上出现不明尸体,是……导致的吗?”

“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了……索菲亚,人们都去哪里了?”

“格伦!格伦你在哪里?!”

“喂!你是谁?!”

伴随着这声质问,她循声抬起头,空中赫然睁开一只巨大的蓝眼睛:“你……是谁?”

接着,所有的一切统统碎裂,从上至下逐渐剥落、消失,那些尖叫的陌生人、轰然爆炸的巨响、天空巨大的蓝眼睛,一切都消弭于无形,还以她原本所身处的位置。此时终于如大梦初醒,有其他声音逐渐扩大,闯入她的耳际——原来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燕祁云,抓着她的肩膀,在大声喊她的名字。

“小凤!”他这样喊道。

“虫……”她呆呆地,念出两个词,“洞……”

他发现她终于有了反应,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了。但他还是担忧:“你在说什么?什么虫洞?”

“那个词,一个词,”她激动地说,“船体误入的地方,是两个词相拼接而成的。虫,和洞。”

“虫……洞?”

“虫洞……是的,虫洞……”她咽了口唾沫,“我看到天空中有一只蓝色的眼睛,他望着我……”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冷静一点!”

她挣开他:“我很冷静,我可以确定我所看到的都不是假的!我看到很多人在奔走,在嚎叫!他们生病了,先是发疯,然后杀人,最后一整个建筑里的人都死了……他们管那个建筑叫‘船’,‘船’航行在银河中,周围都是巨大的星子,每一颗都看得见……”

然而对面是燕祁云惊诧的目光,他的目光终于让她彻底回过了神:“我……刚刚在说什么。”

“你在说跟那些发疯的人所说一样的疯话!你没事吧?”

“我没有发疯!”小凤道,“我……我不应该那样失态……但是……”

她流出泪来:“明明才经历那么短短一瞬间,为什么我会有那么熟悉的感觉……仿若天外……仿若故乡……”

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燕祁云在建筑工人的指指点点中耐心听完,终于道:“小凤,你的故乡在京城!不是什么天外!”

“京城……”她如梦初醒,良久之后,小小地叹了一声,“啊,对……我是在京城长大的……”

并同时,也透着一股子沮丧。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地方也叫我如此熟悉……为什么?”

“噼啪”几声电花闪过,在整个宅邸范围内连成一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工人们吓了一跳,然而更糟的还在后头,从虚空中开始不断涌出人的肢体。

“鬼啊!”工人们哀嚎着鱼贯而出,留下燕祁云和小凤两人,面对满院的变故瞠目结舌。

扑通扑通,如下雨一般,只在这个宅院之内,数具完整或不完整的肢体落得铺满了一地,把他们挤到了门口。以前在这个房子里失踪的人们,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终于从虚空里被吐了出来。

“我现在不是在做梦了吧?”她说。

“呃……不是,”燕祁云表示遗憾地拍拍她的肩膀,“看来,你的房子又要等等再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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