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一连串滚筒状翻转,杨潆身影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弹跳着消失不见。

雪花纷纷扬扬,磅礴盖了满山。

待大自然风平浪静,云杉下、峭岭旁的军兵与百姓,这才接连探出头。

凝望雪虐风饕完的旷野,所有人都心有余悸,大口大口,呼喘着新鲜空气。

劫后逢生的松缓气氛里,清点人头与辎重的一名兵卒,突然冲到马超面前:“少主,这——”

马超垂眸,表情不由错愕。

兵卒手捧着的东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两次三番在他眼底跳踉,极具车师风格的异域女装。

这是杨潆的衣物。

马超环伺左右:“她人呢?”

兵卒丈二和尚,不解挠了挠头:“雪堆下只发现了这身衣裳。杨女郎,难道凭空消失了?”

想起雪崩时杨潆的沉着,马超一把夺过衣裳,掸去雪屑。只见其上一无血渍,二无划痕,明显是被主动放弃的。

在那种情况下,能指挥别人寻求掩蔽,自己却选择脱衣?唯一的可能,就是知道跑不掉,要用减轻身体荷重的方法原地自救。

马超心中骤惊,愣愣看向岭下无边无垠,比平原还要广袤的雪域。

风雪漫天卷地,无人发掘的角落,此刻正经历着一场极限生死时速。

短暂的昏迷后,杨潆逐渐转醒。

脑仁抽搐,耳蜗蜂鸣,这些症状通通顾不上,潜意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张口呼救。

刚喊了一个字,雪粉灌进嘴里。

杨潆舒展被冻得麻木的手脚,轻轻扒拉面前的小方天地。挖得差不多了,才敢慢慢眯缝眼睛。

四周一片霜白,她伸出手,依旧眼部发花,睹不清任何东西。

又试探性喊两句,声波遇阻,压根传不出去。

杨潆的心,顿时跌入了谷底。

挫折没有令她丧失理智。在知晓自己被掩埋很深,还看不见的当下,首要任务,是确认方位。

杨潆吐出一口唾沫。唾液坠流,落向雪粉的瞬间,不需要眼睛,便明白真实的姿势是俯卧。

杨潆蠕动着,艰难翻了个身。

那么现在能够做的,是向上爬!

杨潆不会凫水,但仰泳动作还是能比划的。

她手脚并用,开始奋力破雪。身体也像蚯蚓,顺势均匀地一拱一拱。

不知不觉,手脚近乎冻僵。以为希望会浮现前方,双手却冷不丁触到一层坚冷的硬物。

地表碎雪,俨然凝固成冰……

杨潆不顾一切地,开始敲击冰面。再冲不破雪层,她必死无疑!

可雪已结冰,哪有那么易碎?冰晶如刃,倒是轻而易举就在她手上割破无数裂口,鲜血不停溢出。

过度呼吸之下,狭窄范围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杨潆竭尽全力,只勉强挤出一根手指。

万里封冻的世界,一根沾血的手指,聊胜于无。

但这只是对人类而言。

就在杨潆即将因缺氧而陷入晕厥的时候,天空中赫然响起一阵熟悉的鸟鸣。随后便是急匆匆的步履,悬停不过须臾,就将坚冰拳开一个巨大的窟窿。

冷风呼啸涌了进来,一道有力的臂膀,蓦地将她从雪茧里拽出。

刺目的光线,灼痛了杨潆的眼。

未及抬手遮挡,呲啦一声衣帛的碎裂,黑色布料火速围住了眉弓。

杨潆还没搞清楚是个什么状况,一件宽敞的斗篷,亦悄然盖在了她只着中衣的身上。

“将军?”安全环绕之境,杨潆这才想起,穿斗篷者好像只有马超一人,“是你救了我?”

马超不由分说,将杨潆从雪地里抱起:“救你的,是你自己。”

若非她脱卸的衣服,迸溅的血液,甜甜也不可能顺着味道溯源。

指望他?他又不是千里眼。

察觉到正被马超抱在怀里的杨潆,措不及防绷紧了每根神经。无端袭上胸口的压迫感,比身在雪里的时候还要令人窒息。

“将军,我可以自己走的。”杨潆局促开口。

“要翻半座山呢,你能看见路?”马超以为她是认真的,“遇到雪盲若强行辨光,说不准以后永远成为瞎子。”

话都讲到这个份儿上了,杨潆不得不打退堂鼓:“那就有劳,有劳将军了。”

万幸,马超健步如飞,尴尬没有持续太久。大军已转移阵营,此刻停留在远离雪山的一片松林,余人尽数等在那里。

到了目的地,马超将杨潆放下,命兵卒搭了个简易的帐篷,随后唤来两名妇女,入帐帮杨潆换衣。

杨潆更衣毕,再出来的时候,整个西凉行伍,已井然有序,卸甲迎立。

妇女将她扶在石间坐稳,为首的马超,便将蔽膝一掀,单腿跪在了地上。

马超这一跪,西凉行伍全体效忠,皆弯腰屈膝,从容就跪。

窸窣雪声传入耳内,眼罩黑帛的杨潆不明就里:“怎么了?”

“之前多有冒犯,万望女郎海涵。”马超一句废话不说,率先表达惭愧。

今日若不是杨潆,绝大部分军兵恐怕都会被白浪吞噬。这群为数已不多的行伍,是他最为依赖的心腹。

雪灾面前,久经沙场之人全都乱了分寸。唯独眼前这名女子,始终保持着清醒,支援别人的同时,也上演了一次完美的自救。

马超将目光投向杨潆,不得不重新对她进行一番审视。

明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羸弱的身体里,却有着极其旺盛的意志力。模样粗鄙,声音难听,可从冰冻中打捞的瞬间,看着她满睫毛的雪花,嘴里说出嘶哑的话,马超却觉得,这是世间最值得被拯救的女子。

以德报怨,怎能不令人尊敬?

杨潆危危站了起来:“将军客气了,山水迢迢,回家的路途,还得多多仰仗你的庇佑。”

“女郎放心,我一定带你,平安回到中原。”马超从不轻易承诺,此刻却难得开了尊口,“且无任何附属条件。”

突如其来的转折,倒把杨潆吓得不轻。思及如今眼瞎,生怕不再有利用价值会被舍弃,赶紧辩解道:“将军,我是真心要帮你的——”

庞德和马抗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想到世间竟然有这么轴的女郎,直接把猜忌写在了脸上。

这可让一贯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的某人如何自处啊……

“不打紧。”

马超想到之前的斑斑劣迹,无所谓抽了抽嘴角。他争风逐露,从来不屑做什么端方君子,但为人最起码的知恩,还是有一点的。

于是命左右取来装水的海碗,先在杨潆未愈的手上蹭了些血液,随后抽刀在掌心一割,将自己的也点进碗里。

马超简易扎好伤口,晃了晃手中的海碗,递给杨潆:“你喝一半,我喝一半,歃血为誓,总可以吧?”

一言不合就较真,还要被迫喝奇奇怪怪的东西,这到底是示好还是示威。杨潆心里发着牢骚,不敢不接过:“如此,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

马超一瞬不瞬盯着杨潆喝够,端过剩下的半碗,一口气饮了个涓滴不剩。

“从今往后,我会对你负责。若违此誓,便如此碗。”马超将海碗掼在地上,啪一声触了个粉身碎骨。

杨潆这厢还没缓过神,马超又眉目一凛,转头冲军兵吆喝道:“把马岱带上来。”

少焉,马岱袒露着上身,五花大绑被架到了阵前。后背缚着一捆沉重松枝,一派负荆请罪的样子。

“马岱,因你一人之过,险置我西凉行伍全军覆没。我要斩你,你服是不服?”

马抗与庞德闻言,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齐齐跪倒在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解告饶。

“少主千万要冷静,这可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兄弟马岱啊!”

“是啊,长兄自幼跟随,如今已逾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马抗知道马超会发火,却没料到会发这么大的火。妄言生杀,甚至连许多年相佑的情分都浑不顾了。

事已至此,就算他未雨绸缪,预先绑好了长兄请罪,估计也是无用功。

马抗眼皮一跳,踱步奔向雪地里的马岱,将胸口的箭疮展示给马超看。

“阿兄可还记得之前,攻打苏氏坞堡的时候?长兄这一箭,是为了护你而中。中在心侧,险些夺走了他的性命!”

马超若有所思望了一眼马岱的箭疮,回眸问杨潆:“女郎,依你说,马岱该不该杀?”

杨潆万万没想到,火盆一歪,祸水居然能辗转泼到自己身上来。

且先不说马岱作为一名勇将,未来会有“斩杀魏延”的历史使命,在这里蝴蝶掉,不知会产生怎样的时空动荡。

更关键的地方在于,她又不是没脑子,怎么会不懂什么叫做“疏不间亲”?今天若敢进言杀马岱,明天保不齐什么样的暗箭会朝她飞来。

自己作为受害者,还要被挖坑……

杨潆叹了口气,只能顺杆爬,缓和马氏兄弟的纷争:“谁都无法预知灾害。既然不是故意,也没造成损失,将军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没承想,刚才还安静如鸡、垂首伏罪的马岱,听到杨潆劝解,非但不领情,反而直接炸毛了:“你以为你是谁?给脸还真敢接呢?”

“阿兄惯着你,我可不惯你,改明儿就绑给匈奴人去!”

“若不是你这拖油瓶,出一堆馊主意,大军现在早回西凉了!”

“是非不明要斩我,斩我有什么用,最该斩的是你才对!”

“害我兄弟阋墙的元凶,还在这里装什么滥好人,阿呸!”

“唔——”

马岱想一句是一句,越骂越难听。冷不防被帕子堵了喉咙,依旧不甘蹬着腿儿。

马超斜乜挣扎的马岱,冷漠下起了命令:“死罪可免,活罪难恕。马岱如此冥顽不化,就地鞭笞六十,再罚跣足,徒步五日,以儆效尤。”

依旧是很重的刑罚,但好歹苟全了性命。

马抗哪敢再分辩,上前摁住马岱的脑袋,强行啄地三次,无声认领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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