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
如何看?
乔越正怔愣间,温含玉已然抓过了他双手,朝她脸上凑来。
怔愣的乔越双手堪堪碰上她脸颊的一刹那,惊了一跳,仿佛被利刺蛰到了似的,惊得慌忙就往回缩手,“温姑娘不可,这使不得。”
他怎能这般堂而皇之地碰她的面颊?
他是行伍出身,怎能做如此恬不知耻之事?
即便他已然不止一次在心中想象着她的模样,可他却从不敢有过此等非分之想。
温含玉可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她只瞧见他这慌忙收回手的模样,只当认定他就是觉得她丑不堪言,顿时恼了,再一次抓上了他的手。
这一次她抓得用力,全然不由他再有缩回手的机会。
这一次她也不给乔越说话的机会,用警告的口吻冷冷对他道:“我让你看你就看,你再敢缩手,我就折了你的手!”
“摸!”温含玉说着,扯着乔越的手便凑到了她脸颊上来,以防他再忽然收回手,她的双手此时扣着他的手背,让他冰冷的掌心贴在她双颊上,“摸仔细点,看清楚了!”
她如今除了头发仍是差的外,再不是原本那丑不堪言的模样,他看不见,但也不能认为她是丑的!
可乔越此时惊得不知所措,哪里敢动,双手就这么僵硬着贴在温含玉的面颊上,一动不敢动。
“温姑娘,在下……手太脏。”掌心感受着温含玉脸颊的细腻及暖意,乔越紧张得腰杆绷直,不敢再擅自收回手,只能低声道,“在下手上沾了柴灰。”
温含玉皱着眉半眯起眼,随后把乔越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挪到眼前看。
他的手上的确沾着柴灰,不过……
“没事,我不嫌你。”不待乔越缓过气,温含玉便又拿着他的手重新贴到了她双颊上来。
乔越的心跳漏了数拍,如何都拾不起。
他终是什么都没有再说,也没有想要再次把手缩回,他的掌心就这么贴着她的双颊,然后慢慢、慢慢地将指尖抚向她的眉眼。
修剪得精致的秀眉,眉梢微扬,不是时下女子喜爱的柔软柳眉,带着独属于她的与众不同的英气。
长长的睫毛,大眼睛,想必是一双不可方物的美眸,挺立的鼻梁,小巧的鼻尖,当是秀气非常。
再往下便是……
乔越僵硬且微颤的双手抚过温含玉的鼻尖时在她颊边顿了下来,少顷才又继续往下。
忽地他的手在温含玉唇边僵住,而后猛地收了回来。
他方才在想着什么?
他怎能有如此龌龊的想法!
这一回温含玉没有再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动,因为他已经“看”过了她的容貌,不过她并未做声,而是盯着乔越等着他先说话。
“温姑娘……很好看。”心怕温含玉看出自己方才心中所想,乔越低下头忙往灶膛里塞柴禾。
温含玉只觉乔越是在敷衍她,极为不悦,声音便也沉了下来,“你面对着我说。”
“啪……”乔越手中正拿着的柴禾正要塞进灶膛当即便掉了下来。
过了少顷,才见得乔越慢慢抬起头来,面对着她,轻声道:“温姑娘天姿国色。”
“……”温含玉仍是不悦,“你前边那句再说一次。”
“温姑娘……很好看。”乔越这回倒是没有含糊,怕温含玉不相信似的,他又道了一次,“很好看。”
温含玉终于不再绷着脸,却仍坐在乔越身旁没有起开。
乔越也没有再往旁挪开。
直至姜汤煮好。
“你坐着,我来盛吧。”温含玉未让乔越站起身,而是径自站起身去拿了两只碗来。
只听乔越道:“温姑娘若是想喝甜的话,盐罐子旁有红糖。”
乔越听得她动作时的轻微声响,心想她当是在拿红糖,谁知此时他面前却有暖气蒸在他面上。
温含玉正将放了红糖的姜汤递到他面前来,“先给你。”
“多谢。”手捧着滚烫的姜汤,尚未入口,乔越只觉身子已暖和了起来。
此刻他的心是暖的。
温含玉捧过她自己的那一碗姜汤,这才又在乔越身旁坐下来,嗅了一嗅那甜且暖的味道,便要喝。
“当心烫。”乔越忽道。
温含玉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哦了一声,没有即刻就喝,而是往碗里吹了吹气。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吃什么东西前让她当心烫。
为什么要关心她?
因为她为他解毒?
温含玉慢慢喝了一碗姜汤下肚后,抬起头时忽然发现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乔越,天亮了。”温含玉看着被晨日的光镀亮的窗户纸,眼眸也亮了起来,“新的一年开始了。”
“愿温姑娘在新的一年里喜乐顺遂。”乔越温和道。
“嗯?”温含玉转头看他,面上满是不解,“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岁首天明时说些吉利的话以做祝愿,是习俗。”乔越语气温柔。
“这样啊……”温含玉想了想,笑对他道,“那我也愿你安康喜乐。”
寒冬仍在,春风未至,乔越的心却已暖。
“乔越,我们昨夜到现在,算是守岁吗?”温含玉看着乔越,又问。
她说的是“我们”。
昨夜前半夜他与她皆是睡了过去,后半夜虽醒,但已不算是完全的通宵达旦。
可听着她话里那殷殷等着他答案的语气,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当然。”
温含玉看着灶膛里仍明亮的火,笑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我一起守岁呢。”
曾经她有无数个不眠夜,每一年的年夜她都是坐在窗边独自等着来年的天明。
一直一直,都是她独自一人。
有人一起过的三十夜,才叫守岁。
她的话让乔越震惊,也让他心中对她的不解更多了一分,却也因此而觉心有难过。
“若是温姑娘愿意的话,往后的每一年,在下都会陪你守岁。”
乔越的声音温和如春日的和风,他的话,更似那乍暖还寒时节里最暖的太阳。
温含玉睁大着眼震惊地看他。
这算是……许诺吗?
书上写的诺言一旦许下,就终身不变不改了的。
可她看过的书上许诺的都是彼此有情爱的男女,她和他之间没有这些,他为什么要对她许诺?
温含玉想不明白,并未应声,亦未作答。
乔越则又低下头,摩挲着手上只余了些许姜汤在里的碗盏。
“乔越,什么时候你愿意了,跟我说说你的事情?”灶膛里的火已渐渐熄灭,不再如正烈时暖和,温含玉不由朝乔越凑得更近。
她的认知里从没有男女授受不亲,是以她这会儿就像是整个人都胶在了乔越身侧似的。
只有了解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是黑鸦教她的。
她想知道乔越为何与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乔越默了默,随之点了点头,声音微沉:“好,只要温姑娘愿意听的话。”
他便愿意道与她听。
却见温含玉拧了拧眉心,好像在想着什么拧巴人的事情,盯着乔越:“乔越,你叫我名字吧,你这开口闭口温姑娘温姑娘的,难道你觉得认识我很丢人?”
“自然不是!”乔越知道温含玉的想法有别于常人,也知道她的想法心思总是跳得有些快,就如她这会儿说的话,他的神思好一会儿都未跟得上。
丢人?
他怎会觉得认识她丢人!?
名字……名字?
含……玉?
仅是心里想着,乔越的心跳便已加速。
“我还有一个名字,你叫我那个名字就成。”温含玉边说边拿过乔越的手,也不管他是惊还是愣,拿过他的手后便将他的掌心摊开向上,也不说,而是用手指在他掌心写给他自己认。
“阮……阮。”乔越极为凝神地辨着温含玉写在他掌心的二字,“阮阮?”
“嗯。”温含玉点点头。
她的记忆里,关于她父母的,就只有这两个字。
极幼之时她已然模糊的记忆里,母亲就是这么拉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这两个字。
这是她的小名,母亲总是这么叫她。
母亲的模样母亲的声音她早已不记得,她记得的,就只有“阮阮”这个名字。
世上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她还有一个叫“阮阮”的名字,可她愿意告诉他。
她想要听他叫她这个名字,而不是“含玉”。
因为他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嗯,她没有想错,他的声音唤她这个名字,好听极了。
而乔越在将“阮阮”这个名字道出口时骤然红了耳根,虽觉这般称呼太过亲昵,可他却不想拒绝。
“那温姑娘……”乔越心下欢喜又紧张,忙改口道,“那阮阮也唤在下名字就好。”
“阿……”温含玉眨眨眼,阿执?还是,“越?阿越?”
乔越两耳红透,“好。”
“阿越。”温含玉又道了一遍。
乔越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温柔,“我在。”
天色渐亮,晨曦映在窗纸上。
纵是再冰寒的深冬,也还是会有阳光。
“说是饿了来吃东西的,我怎么把吃东西的事给忘了?”温含玉从柴火已熄的灶膛前站起身时,紧皱着眉一脸的拧巴。
“天寒,阮阮带来的食物已是冷透,阮阮放在何处?在下去拿来热一热后阮阮再吃。”乔越边说边撑起身要坐到轮椅上。
温含玉仍是在旁看着而已。
不是她不愿意搀他一把,而是她看得明白。
她看得明白他并不想要她的帮忙,她看得明白他自己能做的事情并不想要旁人的帮忙。
“不用你去拿,你先跟我去你的立苑,我有东西要给你。”待他坐上轮椅,温含玉这便推他离开,不由分说。
平王府门外,离开了两个月半的十六昂头看着平王府的匾额,面上是难掩的激动。
他急不可耐地往前走,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使得他狠狠跌了一跤。
“又是哪个小兔崽子干的事儿!?”看着地上那将自己绊倒在地的“东西”,十六骂道。
可在看到那个“东西”时,十六惊了一跳。
那根本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人!
“汗衫,中衣,外袍,袄子。”温含玉从那两只大小包袱里将由里至外由上至下的衣物一一塞到乔越怀里,一边道,“腰带,袜子,长靴,还有这裈袴,给你,这还有另一身不一样的,你下回穿,今天你先穿我给你搭的这身。”
乔越捧着温含玉不断塞进他怀里来的衣裳,懵愣着,“阮阮这是……”
“给你的。”温含玉随即便道,“不是新年都要穿新衣图个好兆头的吗?我就让衣庄给你裁了两身,当做你给我孔雀翎的答谢。”
看乔越一动不动,温含玉以为他在想着衣裳是否合身,便又道:“我拿着你的衣裳鞋子去给衣庄量尺寸的,保管合身,至于拿去的你那旧的衣裳鞋子我扔了,太旧了。”
“你怎么还不换?”温含玉说着忽然想到,“我在这儿你不好意思是吧?那我出去等等,你快点,外边冷得慌。”
不等乔越说上什么,她便出了屋去,不忘把门阖上。
乔越抬手轻轻抚过衣面,不由得轻轻一笑,随后将这些衣裳放在放到床上,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
温含玉在外等了一刻钟不见乔越有动静,不由拍了拍门,“阿越你好了没?”
“快、快了。”
温含玉拧眉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乔越动静,也没有再问,而是一转身就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边道:“我进来了。”
却见乔越正在系着中衣,外袍袄子以及靴袜都还未穿上。
温含玉眉心拧得再紧一分,这叫快穿好了。
闻得温含玉进了屋来,乔越赶紧摸过外袍来穿上,以免她心生不悦。
谁知她并未气恼,反是走上前来躬下身替他将中衣衣带系好,由他自己穿好外袍后再为他将腰带系好,最后将袄子披到他肩上。
自她进屋后乔越便一直绷着身子处于紧张状,以致她为他披上袄子后他还愣了好一会儿才躬下身来将袜子和长靴套上。
他的双腿无法动弹,他只有将身子折至于双腿平行才能将鞋袜穿上而不致自己歪倒。
一刻钟,他的确没法将衣裳换好。
不过……
温含玉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外袍是海蓝色的上好丝绸,衣缘及袖口绣着繁复的祥云,袄子为浅蓝灰色,蹬一双黑色长靴,温含玉愈看愈觉满意。
布料皆是亲自选的,冬至宫宴时见过乔越的着装,她便觉蓝色再适合他不过,有如天的广袤,海的深沉。
“好看。”对于美好的人或物,温含玉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她伸出手,将乔越垂在耳边的头发别至耳后,又忍不住再一次夸赞道,“真好看。”
若是他的眼睛能瞧得见,那这世上将无人比得上他。
乔陌与黑鸦,都不及他。
乔越却是低着头愧于抬起,“在下这般模样……担不起阮阮的这般夸赞。”
一个残废的模样,她不嫌弃已是好事,又怎配得起“好看”二字。
“又如何?”温含玉声音冷冷,“我觉得好看那就是绝对的好看,你再敢说担不起,我就揍你。”
“……”乔越双颊微烫,“那就多谢阮阮,为在下备了新衣。”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往后不必跟我这么客气。”温含玉趁机又摸了一把乔越的头发。
“……”乔越一时无话。
“阿越,是谁人伤的你?”温含玉并未忘记这个最为重要的事情,她盯着乔越,神色冷肃,“是谁人想要取你性命?”
白日里他方站起不过一刻钟,便迫不及待想要除掉他的人,是谁?
如此容不下他的人,是谁?
他的存在挡了谁人的路便是谁人想要他性命。
谁如此害怕他站起来?
没有受伤中毒前的他有着睥睨天下的英与勇,善与谋,会觉得他是个天大威胁的人——
“是太子乔晖?”温含玉声音沉沉,还是穆王乔陌?
这后半句,她未问出口,只于心中想着。
他与乔陌虽是手足,可无上的权力面前,手足又如何?
乔晖阴毒,可乔陌才是最后的赢家。
况且,人心是这世上最难看清也最难摸透的东西。
她不得不疑乔陌。
“阮阮万莫说得这般话。”乔越当即回答,显然并不想让温含玉再继续问下去,“没有此等事情。”
温含玉却听而不闻,又问道:“是不是将孔雀翎和柳叶飞刀给了我,你没了护身的武器才会受伤?”
若是有孔雀翎和柳叶飞刀在身,他断不会用她给他的药丸来与杀手对抗。
“不是这样的。”乔越微微摇了摇头,“阮阮不可这般想。”
乔越似乎并不在意自己遇刺一事,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似的。
显然他并不愿意提这个事情。
为何?
温含玉不明白。
温含玉紧拧着眉,还要再说些什么,此时却听院中传来一道急迫却又欢快的声音。
“主子主子!十六回来了!不辱使命!”
十六的声音。
温含玉微怔,十六这货终于回来了?去了哪里居然去了这么长日子。
乔越则是赶紧拉过轮椅来坐上去,然后转着椅轮急急往屋外方向去。
只是他堪堪转了两转椅轮,十六的人便已经大步进到了屋里来,本就急迫他一见着乔越当即就将背在背上的人扔到了地上,朝乔越冲了过去。
“主子你可还好!?十六这两个多月不在主子跟前伺候,主子吃得好吗?睡得好吗?府上可有生过什么事吗?冬至那日的宫宴主子可有受到什么为难吗?主子……”十六站在乔越面前,着急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我都好,都好。”乔越微微笑着打断了十六的话,亦是关切地问他道,“你呢?这一路去回可还好?”
“十六也都好。”十六用力点点头,眼眶里有些泪,“就是一路雪太大,所以回来得迟了些日子。”
“主子,十六回来了!”十六抬手将眼眶一抹,往后退开一步,在乔越面前单膝跪下了身,对他抱拳,昂首挺胸道,“十六不辱使命!”
“好,好。”乔越伸出手,在十六肩上拍了拍,感激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十六这才裂开嘴呵呵笑了起来,“为主子办事,十六愿意。”
“主子怎的把眼蒙上了?是在用药吗?”十六盯着乔越浑身上下一套崭新的衣裳鞋袜,笑得更乐呵,“主子的新衣裁得可真合身!”
不对?主子平日里连木炭都不舍得燃,怎么可能会去裁新衣穿?
那是——
“十六,你扔在这的这个人是谁?”温含玉垂眸看着被十六扔在地上烂醉如泥浑身酒气邋里邋遢的男人,皱着眉问道。
十六猛地回过身,一脸震惊地看着温含玉,显然这会儿才注意到这屋里还有她这么个人,“你、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我家主子屋里!?”
温含玉嫌弃地白他一眼,“两个多月前你不是才和我们青葵说我是丑八怪来着?”
“你是那、那个大夫小姐!?”十六目瞪口呆。
怎么、怎么才短短两个多月,她就变得像个天仙儿似的了!?
不敢相信,十六还用力搓了一把眼睛。
“十六不得无礼。”乔越轻斥了十六道,“这位是国公府的大小姐,温姑娘。”
十六震惊更甚。
这个给主子解毒的小姐竟然是国公府的温大小姐!?
十六震惊一时间连给温含玉行礼都忘了。
温含玉并不介意,她觉得十六这样就挺好。
心晓温含玉并非在乎这等小礼节之人,乔越也没有再斥十六,而是问他道:“十六,温姑娘说你带回来一人,是何人?”
“回主子。”十六挠挠头,“府门外遇到的,喝醉了倒在咱府门外,浑身都冻僵了,叫也叫不醒,怕他搁外边给冻死了,十六就擅自把他拖回来了,主子要是觉得十六多事的话,十六这就把他扔出去。”
“不可。”乔越当即制止了十六,“既是如此,你便先将他安置安置,待他醒来再说。”
“庖厨锅里还有些姜汤,你热一热盛些来为他服下暖暖身子。”乔越又道。
“是,主子。”
他还想对温含玉说些什么,但他还未张嘴便被温含玉堵住了话,“这人我看了,死不了,睡够了自然就会醒了。”
他无非是让她给这酒鬼诊脉。
如此邋遢之人,她拒绝。
乔越有些微尴尬,他的确是想托她为那人瞧瞧脉象看看有无大碍。
“倒是你,过来让我看看脉象。”
此时的国公府花语轩,在屋内等了一整夜的连城眼神阴郁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