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善人碑六十五

庆阳郡的这条双桐大街上,没有日子困难的人家。商铺里有看店的伙计,宅院里有守夜的下人。这个时辰,许多晚睡又点得起灯的人还未安寝。一条街前前后后,再加上临近的几条街,不知多少人看到半夜里凉溪弄出来的那些异光,如同巨型的探照灯把光柱斜斜地射向天空。

凉溪是见惯了夜间灯火的。之前的任务,也大多都是在科技比较发达的现代社会。她在照明都用蜡烛油灯的世界,突然看到这样强烈的光,肯定会奇怪,却不会吓到。但一直在这个世界生活的人,夜里看到金家宅子里射出来的几道明显与烟花大有不同的光柱,震惊之情实不亚于凉溪亲眼见到ufo。

在宅子外的人尚且如此,便不必提在屋子里近距离用身去感受了这种强光的几人了。

白光扑面而来,瞬间刺进眼睛,扎进脑子。众弟子闭上眼,眼前仍然是亮堂堂的。等到那光瞬息之后消失了,他们眼前仍然是亮的,缓了缓才能正常视物。

凉溪做足了场面活儿,才开始正儿八经救人。做了这些虚把势,如果救不活金老爷子,她也可以骗骗人说自己尽力了。

老头子虽然不喘气,面上却仍有血色。这些武林前辈生命力极顽强,但愿他能撑过来,她还等着他介绍自己去黄沙城拜师呢!

解毒、疗伤。她的符箓就这点作用,能不能治好人,看符箓管不管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符画得更准确更完美,令其功效更高一些。

符箓贴到金老爷子身上,凉溪满怀期盼地等着。雾气外面的众弟子在那白光一闪之后,紧张地个个握拳,互相对视,然后又把视线投到那看不见的雾气中央。

看方才的阵势,那小姑娘治病应该是到了紧要关头。接下来,就看是否成功了吧?

时间快慢随心,凉溪的符箓起效很快,但大夫和患者家属都觉度秒如年。以至于在那雾气中传出几声咳嗽,声音一下子把时间的快慢拉到标准时,众弟子都难以适应,只觉耳中嗡嗡,连那几下苍老的咳嗽都听不清。

最先明白过来的人是云台。方才的咳嗽声绝不会是一个孩子发出来的,师叔醒了?他师父发话说让准备后事的人,活了?

两三声轻咳传出后,习武之人耳力灵敏,已听到雾团之中衣裳窸窸窣窣。有人在动,动作还十分缓慢沉重。

那咳嗽的人动弹过后,重重地喘了两口气,问道:“你……你是何人?”

隐没了凉溪和金老爷子的云雾转眼间变淡,看见卧榻上已经坐起的人,众弟子压抑在口中的欢呼,部爆发出来。

“师父!”

“师父啊!”

金老爷子比他的师兄可要富态多了,看见自己这些弟子,面目愈发慈和。面前大木椅子里还端端正正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凉溪,他虽觉奇怪,却并不在意。暗自运气,察觉内伤外损皆已痊愈,不由暗暗吃惊,问他这些弟子们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云台,你也在这儿?你师父呢?”

见师父坐了起来,众弟子大为欢喜时,也忘了凉溪。即便是翟少侠,也忘记了凉溪这样救人很“耗费心力”。大家声音都不低,放肆地打扰着救师恩人。听金老爷子开始问起这些,才纷纷转头望向凉溪,所有人自发地就压低了声音。

云台也是如此。说真的,从凉溪开始给他师叔诊治时,他一张嘴就没怎么合起来过。

师叔的伤他也见了的,那就是没救了,一定没救了的。

这娃娃……不是人吧?

“弟子拜见师叔!呃……师父他老人家……”云台难得有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看看凉溪,深深替自己师父觉得丢人。他老人家没治好的人,给一个孩子救活了。这传到江湖上去,外人表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肯定都会悄悄笑话的。

“这孩子是谁?”

见云台频频望向凉溪,似有什么难言之隐,金老爷子又想起这个孩子。他仍不知是凉溪救了自己,只觉一个孩子出现在这里很奇怪。

众弟子纷纷示意师父小声,大师兄看看翟少侠,向他比了个手势,要他与师父讲明凉溪的来历。

翟少侠回头瞧了一眼云台,还是实话实说,拼命打自己师伯的脸。云台在旁边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翟少侠讲完,见金老爷子并没有很感激,反倒是微微挑着眉,饶有兴致地打量凉溪,云台突然心头一动。

会不会是搞错了?师叔就是他师父救好的,只是这天底下最灵的神丹妙药,总也需要给一段时间让发挥效用。

他师父就是个别扭脾气,拜入师门没两年,他就把师父的脾气摸清楚了。当年出了那件不光彩的事,最是爱惜羽毛的师父大发雷霆,赶走了小弟子,又迁怒于观念本就与自己不合的师弟,两人这才僵了几十年。但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师弟去死,见死不救,他是做不到的。

搞不好,师父这会儿都没有走。

师叔脾气爆,遇见恶人再没有劝的,往往都是一拳解决,这就给他积下了很多仇家。雪上加霜的是,他教出来的徒弟也都跟他一样。所以,一旦知道他命在旦夕的消息,不知会有多少仇人蜂拥而至。

师父心里担忧,大约会留下来瞧瞧战况再走。

这样的师父,做出明明救活了人,却非要嘴硬地说一句“准备后事”,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金老爷子的想法与云台一模一样,凉溪亏在了年纪小。反正他是死活不相信一个孩子居然比他师兄还厉害。自己身上是什么伤,他比谁都清楚。闭气时,他已然没有多少侥幸,知道自己八成活不了了。

谁知现在,不是半载几月之后,不是十几天之后,只短短两天功夫而已,他的伤就好了……

金老爷子其实有点不相信自己师兄有这个本事,但如果要让他在师兄与凉溪当中选,他肯定选自己师兄,凉溪更不会有那个本事。

这个娃娃是知道时间,所以专门过来,卡着点儿准备出名的吗?

不过这一来似乎又说不通,难道这娃娃是他师兄新收的徒弟?让她踏着自己那张老脸成名?

不可能!他师兄那么要面子的人,以前有多喜欢他那个小徒弟,衣钵都要传给他,女儿也要嫁给他。结果人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就给赶走了。

那么,如果不是因为师兄的缘故,这孩子是怎么卡着点来的?

金老爷子稍微有些弄不懂,虽然不信凉溪救了自己,但也已从小徒弟口中知道,她救了他许多弟子,这倒是不得不谢。故而,他悄然起身,向众弟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到外面去再说话。一介武林前辈,走到院子里去守在窗前,竟成了给个孩子守门的。

翟少侠口中滔滔不绝,大略讲完了凉溪做的需要他们报答的事后,开始详细描述起她出手伤人或是救人时的异状。

听自己最宠爱的这个小徒弟如同在胡说八道一般,什么白光,什么云团,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像在讲杜撰出来的神话故事,金老爷子越听越是骇然。

他身后的窗子已经被凉溪砸坏,关不上了。回头看向屋中的人,小小巧巧一个女娃儿,坐在比她人大的椅子里,侧半边脸映着烛光,眼皮动也不动,呼吸微弱,不怎么看得清胸口起伏。整个人像一尊令人莫名心悸的雕像。

难不成他真的是这孩子救的?

小徒弟讲得越详细,金老爷子就越怀疑自己。不过他终究年长,阅历武功都是万里无一,心中暗自震惊时,也不忘耳听八方。

墙外隐隐传来人声时,他脸色微变,已从那声音之中辨别出来人轻功比他只高不低。幸而学得是拳掌功夫,身上没有兵刃,他也不慌,只凝目向西边的墙头看。

那人来得大摇大摆,直接露了身形。不大的一团人影从墙头跃过来,身姿着实不能算飘逸潇洒,毕竟他还驼背。但那轻飘飘,脚下像踩着一团云的随力而为的轻功,令人不敢小视。

跟着那驼背来的还有一人,是个女子。她是姿势好看,身姿曼妙,但轻功就有些让金老爷子看不上眼了。

见到这二人,金老爷子松了口气。想着师兄到底是来救自己了,便不记着他们这么多年没来往,自己先软了声气,叫了一声师兄。

却不料他这一声,只把那二人吓得差点无法着陆。

佩辞一个“鬼”字就在唇边边上,差一丁点儿就叫出来了。他爹也是满面惊骇,一时几乎难以开口。

“你……你……是人是鬼?”

金老爷子心头一颤,他师兄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多。他本想要回头再看看窗子里的人,头转到一半,却停下了。一颗心乱蹦乱跳没个章法,抖得他难以沉静下来。

“师兄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人了!”他正儿八经地行礼,“师兄的救命大恩,我毕生不忘!”

“你慢着,我老头子不屑抢别人的功。”佩辞她爹上前两步拦住金老爷子,没有让他行完这个礼。趁着走到跟前近距离接触了,老头子还捏了捏师弟的胳膊,单纯就是想看看,是不是活人的手臂,是不是一把捏下去只有骨头,或者只是一团虚无。

现在他确定了,他师弟是真的活了。不过,他走了才有多久,怎么算也就一个时辰过些吧。一个让他完束手无策的,几乎就算是死人啦,怎么活的?

“我一个时辰前就放话了。我治不了你,说让你的弟子们准备后事。”

云台和金老爷子找的理由被推翻,两人的动作非常齐整,他们都再一次去看凉溪。

“这一个时辰里,谁救了你,你去跪谁去!不要谢我!”

诚实的人真的好可爱!

凉溪在屋中,什么都听见了。刚才听金老爷子居然向他师兄说什么救命之恩的话,她差点儿就没忍住跳起来。幸好他这个师兄口气硬邦邦的,一个假字都不说。

拦住了要向他行礼的师弟后,佩辞她爹沉默了一下,又放低了些声音,问道:“救你的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儿?该不会是已经走了吧?我……”

他想要见一见!

“我方才见到这院子里有异光闪出,以为……”

他以为是师弟的仇家来了,那几道白光也实在诡异炫目,心里放心不下,他就带着女儿过来看一看。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他的判断里已经必死无疑的人,就站在面前跟他说话。

佩辞她爹的确是别扭的人,想要见凉溪的话没说出来,担心师弟的话也没有说出来。此时也没人有闲心去想他未讲出口的话是什么,注意力都停在凉溪身上。

金老爷子向翟少侠示意道:“你跟你师伯说一说吧。”

他得缓一缓!他现在必须得缓一缓!今天晚上的事情,实在是难以让他相信!

院子里只有翟少侠刻意压低的声音,其余人都静悄悄的,听他把凉溪的事迹又讲了一遍,却仍然还是不由自主地就抗拒相信。

凉溪在屋子里听得浑身舒坦。这些人一整晚都没走,后半夜他们还跟人打了起来。不过那些来寻金老爷子麻烦的人可算是倒霉,这院子里聚着两个当今武林第一流的高手,若不是害怕打起来声音太大惊着了凉溪,今晚这院子里势必血流成河。

解决了那些麻烦,大家又在院子里默默等。凉溪直播看到天亮,觉得自己“休养”的也差不多了,就睁开了眼睛。

外头的人没有一个看着窗子,凉溪醒时无人发现,但她从椅子上下来时,与习武之人轻巧无声的脚步不同,她脚步声很重,她自己难以分辨的重。

刚下椅子,外头十来人就齐刷刷地望进来。凉溪不知他们怎么看自己,只见他们一时都没说话,也没有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院子里有两个从黄沙城出来的人,做了下准备,他们不进来,凉溪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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