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伐吐谷浑,需要上将军。
论才干,论军功,论资历,论威望,要说带兵领将,大军团作战,当世之时,李世民本人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他贵为天子,再不能轻举妄动,况且,还有一个人,也足堪此任。
那是一个连李世民都忌惮的人。
也是一个连兵部尚书侯君集,都要拜他为师的人。
李世民亲自点将,指定了他作为侯君集的老师,传授兵法。
给当朝兵部尚书传授兵法,这当然是个神人,事实上,他生前就已经成了传奇,死后更被封神而流传千古。
他就是大唐战神李靖。
但当时他生病在家休养,他身体上并没有毛病,而是心理病了。
他的心病,来自于李世民疏远和猜忌。
李靖一平江南,再灭突厥,但在玄武门之变中,只是保持了倾向于李世民的中立,这保证了他会以功臣善终,却始终不能进入李世民最核心的圈子。
但有功必赏,李靖功高震主,不入阁做宰相,也无法服众。
但在李靖入阁之前,李世民就已经在敲打过他了。
那就是李靖说不上污点的一个污点。
在攻灭突厥颉利可汗的老巢时,李靖少有地没有约束部下。
他们在突厥人的老巢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了几天,似乎是想发泄汉人王朝被压抑了无数年的怨气。
这画面当然不敢想象。
事实上,也让李唐王朝损失了,全面接盘突厥人无数代积累的财富和文物的机会,因为兵火之下,玉石俱焚,兵将们已经抢到手的财物,也不愿意交出来。
御史大夫温彦博于公于私,都必须要参李靖一本。
李世民一向对他的对手以仁义大度为怀,但李靖破了他的先例,这让他大为光火,他当场就发飙,对李靖横加指责。
我们已经无法知道当时李靖的心态了。
在李世民的盛怒之下,他只能低头请罪。
但攻灭突厥,毕竟是中原汉人王朝,无数人的梦想和光荣,虽然这次唐朝的出兵,更像是收拾残局,而不是从根本上摧毁颉利可汗。
但东突厥的轰然倒塌,这种巨大的喜悦,还是冲淡了李世民对李靖的不满。
很久之后,李世民选择了一个时机,对李靖说:“隋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以罪致戮。朕则不然,当赦公之罪,录公之勋。”
于是,他对李靖加官进爵,赏物赏钱。
为了宽慰李靖之心,李世民还讲了几句体己的私心话。
他对李靖推心置腹地说:“前有人谗公,今朕意已悟,公勿以为怀。”
但李靖经此一事,心中知道自己始终和李世民隔了一层,也熄灭了孜孜求进之心,反倒心生警惕,事事小心,处处谨慎。
这是必要的。
李世民虽然不是一个苛刻之人,但却并不是一个柔弱可欺的皇帝。
耕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不要妄求多福。
李靖非常明白人心和人性,知道自己在李世民心中,已经上了需要防备的黑名单。
当一个人心理上形成了认知,是无法扭转和改变的,即使某个时间,或者会因为某个事情感动,但很快会回到正常的状态之下。
认知就是心中的一根刺,如果不是彻底拔出来,就会永远存在。
李世民对李靖之心,也是这样,也许在李世民心中,当世大将,唯有李靖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
让这样一个人,长期掌握军队的实权,即使贤如李世民,强大如李世民,也会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于是,李世民将李靖调离军队,将他升职,他让李靖入阁成为了宰相。
隔得近些,能看护得更紧些。
李靖心中通明,这种明升暗降,高其位,虚其权的把戏,他烂熟于胸,但总好过飞鸟尽,良弓藏的悲哀。
李靖要配合李世民演好这场戏。
于是,他在参政议政之时,一反战场之上,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无敌统帅形象,在各位大臣之中,成了一个恂恂然,似不能言的摸鱼躺平的宰相了。
从此君臣相安,这种日子其实也过得舒适。
直到出现十三道黜置使事件。
这是一种惯例,也是一种必要的治理形式,李世民准备分遣大臣成为十三道黜置大使,替他分行天下。
“察长吏贤不肖,问民间疾苦,礼高年,赈穷乏,褒善良,起淹滞,俾使者所至,如朕亲睹。”
所选之人,当然需要德高望重,素有威名的大臣。
但要选出十三个人,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因为天下之大,远隔千山万水,路途遥远,也可能出现莫测的危险,哪里比得上在长安城之中,锦衣玉食,天子脚下,指点江山。
说白了,这是一个有必要,却不重要的任务,更适合赋闲的部分元老们。
但李靖似乎并没有深刻体会出这种职位的意义。
当他看到李世民要求大臣们举荐合适的人选时,他改变了恂恂然似不能言的状况。
或者是长时间的压抑,让李靖放松了的警惕,或者是他近距离观察李世民,发现了李世民并没有鸟尽弓藏之意。
李靖推荐了一个人。
但他真的大意了,他推荐的人是魏征。
这个时时刻刻在李世民身边进谏,想让李世民成为尧舜之君的诤臣和谏臣。
魏征其实也是一个让皇帝高度紧张的人物。尤其对于李世民而言,他过于重名,就更是画地为牢。
就象你身边有一个人,天天拿着放大镜,在你身上找毛病,并且,还要求你立即改正这种状态。
更重要的是,你还不能发火,不管心里如何想,还必须虚心接受。
这当然不会是一个让人舒服的状态。
也许李靖的本意,也是想将魏征暂时调离李世民身边,让李世民体会一种不一样的做皇帝的味道。
李靖看的很准,相对于刚刚登基之时,李世民的心态和作为,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变化。
现在时间,已经是贞观八年,李世民从刚开始的从善如流,导之以谏;到后来的勉强自己,虚心纳谏;慢慢地对进谏有所抗拒,更愿意以己为重了。
李世民这种变化,朝野皆知。
现在李世民求十三道黜置使,或者这也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对于稍纵即逝的机会,李靖从来没有让他白白流失过。
但这次却似乎拍马屁到马脚上了。
李靖向李世民举荐了魏征,想让他担任一方的黜置使,这样就可以让李世民耳边清静一段时间。
李世民或者真有这种想法,但他更是一个爱惜自己名誉和羽毛的人。
魏征已经成了贞观之治,重要的一部分,即使自己内心之中,再有意见,也不能自己打脸,将魏征外放。
李世民或者也体会到李靖之心,听到李靖推荐魏征的建议后,他回复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魏)征箴规朕失,不可一日离左右。”
李世民不仅拒绝了李靖的提议,他还进一步做了任命,他让李靖领衔,成为十三道黜置大使。
这直接打脸了,还很疼。
自己堂堂宰相,马屁没拍上,反倒惹得一身臊,竟然揽了一个这种不三不四的差使。
李靖也听出了李世民言下之意,“魏征不可一日离左右,那自己就可以日日离左右了。”
李靖当然不可能会接下这个黜置使的职位。
并且,从李世民的处理方式来看,自己久居中重位,也应该退一退,给后面年轻人让让位置了。
传统上,最好的办法,就是称疾在家,这样可以两两相忘于江湖。
于是,李靖言辞恳切,以足疾上表乞骸骨。
李世民知道李靖心中所想,他同意了李靖的请辞。
但他派了一个高级官僚,那是正三品大员岑文本,专门去李靖的家中宣读了一份圣旨。
在圣旨之中,李世民将话挑明,也表达了想和李靖相识一场,君臣到老之心。
李世民写道:“朕观自古已来,身居富贵,能知止足者甚少。不问愚智,莫能自知,才虽不堪,强欲居职,纵有疾病,犹自勉强。公能识达大体,深足可嘉,朕今非直成公雅志,欲以公为一代楷模。”
在这份诏书之中,既有对李靖的赞赏,也有对他的期许。
我们君臣,换一种方式,还可以互相成全。
李世民说到做到,他展示出对李靖必要的尊重,也展现了自己成为皇帝的有容乃大。
他特许李靖若是身体小康,就三二日,到中书门下,“平章政事”。
李世民并没有忘记李靖,为了表示尊重,还赐给李靖一根“灵寿杖”,寄托一种美好的君臣圆满,长相长伴之意。
平章政事,是一种加衔,虽非宰相之职,却可以行宰相之实。
这是一种权变之术,可见李世民于政治之道,实已得其精义,一切以适时适实为出发点。
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这也同样适应于李靖。
因为他的传奇还没有结束。
李靖贞观八年十一月初三辞职,同月十九,吐谷浑冠边,二十一日,李世民下诏大举讨伐吐谷浑。
这并不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征战,而是处心积虑,要灭其国,并其地的举国之策,谁堪为将?
舍李靖而何人?
但现在李靖赋闲在家,养病于家,也养心于家。
李靖之心,到底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