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让落入圈套。
他开门见山问贾雄,李密所说的计策是否可行,贾雄非常肯定地说:“吉不可言。”
然后,贾雄说了一句困扰翟让许久,但悬而未决,无法公开说出来的话,“公自立恐未必成,若立斯人,事无不济。”
这句话直指翟让之心。
其实,翟让未始没有重才之意,只是,要他贸然接纳号为天命的李密,甚至可能让出老大的位置,这显然是种巨大的挑战。
自己本身的地位和安全,以及跟随他的部下们的反应,都难以预测。
现在,贾雄直接挑明了问题,并且指出了解决方案。
但要奉李密为主,这并不是一个非常容易下的决定。
翟让依然有点迟疑,“如卿所言,蒲山公(李密)当自立,何来从我?”
贾雄的回答充分显示了中国文化和文字的博大精深,也体现了江湖术士的智慧。
当事情重大至不能理性回答时,就可归为天命,这种玄而又玄的神秘感,极容易动摇信奉的人的意志。
贾雄不慌不忙地搬出“天命说”,他故作神秘地说:“事有相因。所以来者,将军姓翟,翟者,泽也,蒲非泽不生,故须将军也。”
翟让并不知道,他眼前的术士,早已成为李密的说客,而他却把这个所谓的大师当成一个指点迷津的高人。
翟让被这个大师坑了。
高人贾雄的这番话,彻底打消了翟让的疑虑。
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自己和李密,当然可以互相依存,共同生长,自己也可以搏到富贵,这比起当初自己仅仅图存的目标,相处何止道里计。
但李密给翟让挖的这个坑,太深太大,翟让终其一生,既入坑,不复再能出坑。
翟让终于正式接纳李密加入瓦岗军。
李密确实是个大才,也是乱世之中绝代之枭雄,他给瓦岗军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李密和翟让二人度过了一段相互坦诚,蜜里调油的蜜月期。
对于李密来说,他是游龙入海,从此一飞冲天,天下再也无人可以制约他的发展。
但对于翟让来讲,也许,不久之后,他就会对自己今日的决定后悔不迭。
但世间任何之事,都无法重来。
李密正式加入瓦岗军后,作为天命所归的真主,中土世界未来的主人,他需要拿出几把刷子来证明自己确定实是那个唯一的天选之子。
机会很快来了。
李密献上了他正式加入瓦岗军后的第一个战略规划。
民以食为天。
战争实际上拼的是消耗,也拼的是后勤,要想从占山为王的草寇,进阶成争天下的正规军队,就需要稳定的后勤供应。
于是,李密对翟让献策说:“今四海糜沸,不得耕耘,公士众虽多,食无仓廪,唯资野掠,常苦不给。若旷日持久,加以大敌临之,必涣然离散。”
这当然是实情,翟让同样非常清楚。
他落草为寇,只不过是官逼民反,绝处求生而已,他的眼光决定他行动的上限。
李密提出的问题,确实一直困扰着他。
李密看到翟让心动,就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他接着说道:“未若先取荥阳,休兵馆谷,待士马肥充,然后与人争利。”
对于瓦岗军来说,这是生存和奋进策略的完全调整,他们将从官逼民反的小寇,正式转变成与隋朝正面争夺天下的正规军团。
翟让心里早有准备,他同意了李密的建议,攻破金堤关,攻下荥阳附近的多所县城。
枪打出头鸟。
如此明目张胆,无法无天的作乱,当然会招致隋朝的强烈反攻。
杨广派来镇压叛乱的将领是大名鼎鼎的张须陀。
张须陀是翟让的苦主,也是山东,河南各路义军的苦主,他百战百胜,身先士卒,实乃当世一代名将。
张须陀是天生的战将,杨广征伐高丽,激起民变,全国各地义军蜂起,隋朝官兵因为很久不上战场,并没有多少战斗力,但张须陀却是例外。
他是所有起义军的噩梦,倒在他铁蹄之下或是在他手下吃过败仗的义军首领,不胜枚举。
首举义旗的王薄、孙宣雅、郝孝德、裴长才、左孝友、卢明月,无一不是名震一方的大豪,但在张须陀面前,无一例外,全部铩羽而归。
由于张须陀突出的战绩,杨广甚至命人图画张须陀的画像,挂在朝堂之上,让君臣瞻仰,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杨广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去褒扬他,张须陀士为知己者死,他对杨广尽心尽力,最终也为杨广尽忠。
他并非浪得虚名,他的荣誉和名气,都是拿命搏杀出来的,虽然从战斗力而言,乌合之众的义军和正规军的差距,确实不可以道里计。
在和裴长才的战斗中,张须陀在二万敌军,大军压境,情势紧急之际,没有任何时间去集合自己的军队,竟然只率领五个骑兵,就冲入裴长才的军队之中,左冲右突,正面硬刚。
六人六骑,身陷重重围困之中,这个重重是真正的“重重”,号称被围一百余重。
张须陀虽然身披重甲,却也受了几处伤,但他越战越勇,他们搏命的打法,终于坚持等来城内的援军,二处合击,裴长才的军队遭遇溃败。
张须陀自此之后,在义军之中成了杀神一般的存在,但也养成了他每战必前,不避矢石的傲骄之气。
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在他所有的战斗之中,他从未遭遇过任何一次的失败,翟让就被张须陀吓破了胆。
翟让和张须陀大小三十余战,每战必败,甫一接触,必然只剩下灰溜溜逃命的份。
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这一次在荥阳诸县的攻击战中,张须陀又和翟让对上了。
没有任何疑问,翟让被张须陀吓破了胆,他想习惯性逃跑,但李密站了出来,阻止了翟让。
李密加入瓦岗军后,多以谋略取胜,但并未有真正拿得出手的战功。
实际上,李密除了是当世一流的战略大家之外,他一样是当世一流的军事家。
张须陀虽然是一代名将,但他过往的经历,都是和乌合之众的义军战斗,他每次都是好运相伴,过于顺利,但他的运气总有用光的一天。
他等来了李密。
这个男人将踩着他的尸体功成名就。
如果怕,就会怕一辈子,如果要逃,就会一生逃避。
要想赢,就必须战斗。
李密胸有成竹地对翟让说:“(张)须陀勇而无谋,兵又骤胜,既骄且狠,可一战擒也。公但列陈以待,(李)密保为公破之。”
翟让习惯性恐惧,但他当时和李密情深意笃,正是合作的黄金时期,不得已之下,只能勒兵对战。
战斗的指挥权第一次交到了李密手中,李密开始崭露出他的军事天才。
李密利用张须陀轻视义军,并且不知道自己厉害的心理,为张须陀量身定制了一个袋子。
他先占据有利地形设下埋伏,然后以轻兵引诱张须陀进入包围圈,这是一个死局。
因为,不管义军有没有埋伏,以张须佗的性格和作战方式,他一定会追击义军,他心中一样存了引出义军主力和伏军,然后一网打尽的想法。
这种战法,在平时对待别的义军,肯定没有问题。
因为义军大体上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很难有铁的纪律和顽强的战斗意志。但如果义军升级为第二阶段,他们之中混合了原来政府部门的各路专家之后,情势就会变得不同。
他们将与正规军,成为势均力敌的对手,将随时吞噬掉正规军原来的优势。
张须陀的眼光还停留在原来的固有经验之中,他不知道,他的对面是李密,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择人而噬的男人,比他更优秀,更专业,也更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