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阳岭之战,旗开得胜。
虽然并没有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李世民还是高度赞扬了李靖的胜利。
他不无得意地说:“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书名竹帛。卿以三千轻骑深入虏庭,克复定襄,威振北狄,古今所未有,足报往年渭水之役。”
李世民有一种耻辱终于得报的解脱。
他从太原起兵开始,就深深以称臣突厥为耻,但事势所迫,不得不然耳。
当时,他也仅仅只是李渊的儿子,也是李渊的手下大将,这些屈辱,他父亲李渊代他受了。
但他无法忘记,在突厥的压力下,唐朝甚至一度想迁都远避。
那是真的打不过啊。
这种窝囊的感觉,他从未曾忘记,虽然他力排众议,当众夸下海口,说几年之内,一定要灭掉突厥。
但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作为一国之主,他被突厥欺负到家门口,却依然只能选择用金钱贿赂的方式,让突厥撤兵。
渭水之上,白马之盟,似乎解决了燃眉之急,但对于雄才大略的李世民而言,这是无法接受的奇耻大辱,也是他一辈子无法释怀的心底之恨。
这激励他奋勇前行。
李世民用一种卧薪尝胆,近乎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从身体,精神和意志力上,全方位以突厥为唯一的假想敌。
两个国家,必须一战,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虽然预想中的大决战没有出现,但在自己有生之年,竟然可以完成这种传诵千古的壮举,让李世民有一种居天下之中,自己是真正的天选之子的荣耀与尊严。
正如他在和萧瑀讨论周朝和秦朝为政得失的时候说:“取之(天下)或可以逆得,守之不可以不顺。”
他杀兄屠弟,靠政变登基,这是他心中的刺。
唯有逆取顺治,成就大功业,或可以治愈李世民破碎的心。
也许他在说这句话的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
他的上位之路,当然可以说是大逆,但他在位之后,励精图治,人民安居乐业,李唐天下,写出了世界上最大的“唐”字。
他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李氏列祖列宗,更无愧于他脚下这片土地。
李世民,济世安民,是世上的英雄,也是天下的雄主。
他的名号叫“贞观”,而贞观之治,已成为汉人王朝高已仰止般的存在。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颉利可汗虽败,却并未灭亡。
必须穷追猛打,痛打落水狗。
李靖一破颉利于恶阳岭,再破颉利于阴山。
颉利一退再退,仓促之间,狼狈聚于铁山。
他已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他想通过外交手段,为自己赢得喘息和调整的机会。
颉利可汗派出使者,向唐朝请罪求和。
他向李世民请求宽恕,想依照他的父亲启民可汗当年投降隋朝的先例,举族内附,成为唐朝的臣民。
李世民以一贯海纳百川的心态,接纳了颉利可汗不那么诚恳的求和。
唐俭再一次成为李唐的特使。
他一生结缘突厥,几次都差点葬身异域,但这一次却面临了最大的危险。
颉利可汗是个政治家,也是一个阴谋家。
他这次俯首称臣,外表虽然恭敬,但并非真心实意,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一种无奈选择。
他的真实用意,是先延缓唐军的攻势,等到来年草青马肥,就可以率众逃往大漠之北。
大草原上,广袤无垠,他们生于斯,长于斯,那是他们的地盘。
到时天高皇帝远,唐朝军队鞭长莫及,自己依然可以潇洒快活。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没有谁会放弃自己土生土长的故土和族人,而去长安,做一个幽居的寓公。
英雄所见略同。
李靖和李世绩一致认定,如果不彻底解决颉利,就无法带来真正的安宁和平。
颉利可汗拥有的武力,是一切祸乱的根源。
只有消灭和击溃掉颉利可汗的军队,斩断颉利可汗赖以生存的力量根源,才能解决突厥的为患,才可以至少保持漠北五十年的平静。
毕其功一役,正在此时。
李世绩现在是并州大都督,他出身于草莽寇盗,深知颉利的流寇气息,并且李世绩一路走来,已见惯了无数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闹剧。
李世绩只信奉一点,谁强谁才有理,实力决定一切。
他首先倡议说:“颉利虽败,人众尚多,若走渡碛,保于九姓,道遥阻深,追则难及。今诏使唐俭至彼,其必驰备,我等随后袭之,此不战而平贼矣。”
李靖更是当世的兵法大家,宜将剩勇追穷寇,现在是彻底解决突厥问题的唯一和最好的机会。
战机稍纵即逝,对于一个没有战机,也善于创造战机的统帅来说,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可能错过。
听到李世绩的建议,李靖抚掌扼腕,大感遇到了知音,他大喜说道:“公之此言,乃韩信灭田横之策也。”
李靖预判了颉利失败后的退军路线,为了防止他北逃大漠,他让李世绩预先埋伏在碛口,收一场最后的网,抓一条最大的鱼。
李靖开始布置正面战场作战的计划。
他指示张公瑾说:“诏使到彼,虏必自宽。遂选精骑一万,赍二十日粮,引兵自白道袭之。”
张公瑾有些犹豫,这个攻击命令和朝廷的政策背道而驰。
他提出自己的担心:“诏许其降,行人(唐俭)在彼,未宜击讨。”
李靖展示了大将之风,他不容置疑地说:“此兵机也,时不可失,韩信所以破齐也。如唐俭等辈,何足可惜。”
于是,厉兵秣马,乘夜潜行。
颉利可汗现在正在兴头上。
他看到李世民的特使唐俭,也是他的老熟人和幸运星。
他知道李世民同意了议和请求,认为李世民中了自己拖延之计,心中大喜,大开宴席,招待唐俭。
颉利可汗部属,全民尽情开怀畅饮,大肆为乐,再无任何防备的措施。
他却不知道,巨大的危险,已悄然来临。
李靖衔枚疾进,直捣黄龙。
在阴山时,他遭遇了突厥的一个小部落,有一千多帐,李靖为了避免消息泄露,也为了突袭的突然性,直接让他们跟随自己的大部队一起行军。
李靖敏锐地感觉到,他离颉利可汗的牙帐已以很近了。
他做出两手准备。
先派了苏定方率领二百骑兵,风火兼程,寻找战机,自己则亲率大军,直压其后,以一种高压快速,密不透风的战术,让颉利不战自溃。
李靖精准地抓住了颉利惊弓之鸟的心态。
苏定方凭借浓雾四合,一路掩袭,竟然突入到距离颉利可汗牙帐七里的地方,还没有被发现。
这已是深入虎口,也是绝佳的战机了。
当乌云四散,雾气消失时,苏定方率领的唐兵如同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颉利可汗的视线之中。
这给颉利可汗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和恐慌。
他唯一想到,和能做到的,就是有多快就多快,有多远就跑多远。
逃命要紧,晚一分都不行。
颉利可汗骑上他的千里马,一骑绝尘,丢弃所有,只率领他最核心的近卫军队,率先逃命去了。
主帅临阵先逃,这场仗,当然完全没有必要打下去了。
这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成功,也是巨大的喜。
强如李靖,明如李靖,严如李靖,在巨大的胜利后,竟然也纵容他的部下,肆意收割胜利的果实。
这引发了一场风波。
在战后的论功行赏会上,御史大夫温彦博履行他的本职,他向李世民上了个奏章,弹骇李靖治军不严,纵容部下奸淫掳掠,以致于颉利多年的积蓄和财富,被乱兵们捡了便宜。
国家当然损失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因为在此一战之中,李靖将颉利可汗本部人马,当场斩杀一万,还俘虏了男女十余万人。
这是颉利可汗的所有家底。
李靖望向颉利可汗逃跑的方向,按兵不动,稳如山岳。
他开始收割胜利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