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江都已失智者意,天台悠然开派成

这是智者大师一生的恨事。

在临终前,他给杨广的书信中谈到了这件事,还一直不能释怀。

他描述了当日的情境,“于荆州法集,听众一千余僧,学僧三百,州司惶惧,谓乖国式,岂可集众,用恼官人。”

他的这次集会,被官府认为不符合国家集会的政策,并被认为有可能危害国家的安全。

这是一个正当而正确的理由。

江南历次的反叛或战乱,背后始终总会有影影绰绰的佛门中人参与。

因而,隋朝对于借传道布法为名义的大型集会,非常敏感,并且严格防范。

这符合隋朝的国家利益。

当江南再平,天下无事,杨坚甚至将江南三丈以上的船只收归国有,以消除反对力量的东山再起。

这种一千多人的集会,既有组织,又有领导,同时还有共同的信仰,是一种绝对重大的潜在危险。

当地的主管官吏,断然采取了最严厉的反制措施。

此次集会,在官府的干预和驱逐下,朝同云合,暮如雨散。

智者大师在家乡的布道彻底失败。

此次荆州布道事件,熄灭了智者大师想将佛教和皇权分庭抗礼,最后一次的公开尝试和努力。

他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世俗皇权不可置疑的威权,在绝对的力量之下,所有的信仰都弱不经风,而轰然倒塌。

世俗之中,权力就代表一切。

于是,他调整了自己的传教方式,那就是在世俗之外,将佛教发展成一个独立于皇权之外的宗教。

开宗立派,创建严格的系统,才可能在思想和组织上与世俗的皇权,并行不悖。

智者大师顿悟,他将开创佛教的新天地。

但在这次荆州传教事件中,智者大师欠了杨广一个天大的人情。

当杨广了解到智者大师所面临的困境时,他乘风顺水,做了二件人情。

首先,他和荆州总管打招呼,让他们给予智者大师传道的方便。

最重要的是,他启用自己私人的力量,说服杨坚,让他亲手给智者大师的精舍题名为“玉泉寺”。

皇帝的御书,金字招牌挂在寺院的门楣之上,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也给智者大师传道带来了方便。

智者大师的道场成了皇家御赐,根正苗红地“自己人”道场。

但这也欠了杨广一个天大的人情。

杨广抓住这个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再一次延揽智者大师进入江都。

在接下来的二年,杨广给智者大师写了六七封书信,屡次请求智者大师再临江都。

对于世俗皇权的强力要求,智者大师已经无法再拒绝,或者,在荆州传道之后,他也不想再拒绝了。

智者大师调整了佛教的发展方向,他顺江东下,再履江淮。

杨广曾经有一个完美的计划,既然智者大师不肯合作,那就另外再选一个人继承他的衣钵。

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江南的佛教势力。

杨广自诩天下第一,他现在又是智者大师的弟子,继承智者的衣钵,他觉得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他本人。

但他又一次遭到了智者大师的无情拒绝。

智者大师不置可否,他只是不痛不痒地给杨广献了一部新作《净名经疏》。

但杨广其志不在此,他终于挑明了自己的目的,要智者大师传授自己衣钵,让自己成为江南的宗教领袖。

这与智者大师想让天台宗成为世俗之外,独立发展存在,可以和皇权匹敌的方向完全背道而驰。

智者大师断然拒绝。

他知道,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要坚持道统的独立。

杨广虽然并没有用强,但和第一次在江都拜师有所不同的是,北方杨坚庞大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身上。

智者大师此次再临江都,带了一个四十人的僧团,本来是准备在江都弘法。

只要开始,就永远不晚。

但非常吊诡的是,他作为江南佛教领袖,来了这么多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向他求道。

这显然是世俗的皇权,又一次显示出它粗暴而强横的力量。

显然,杨广认为,既然无法光明正大地继承智者大师的衣钵,那也不能任由智者在江都持续发挥他独立于皇权的力量。

智者大师内心深深叹息,他知道,他将和江都缘分已尽。

他将永别江都。

于是,智者大师率领僧团,走向了他的宿命之地。

天台山国清寺,智者大师时隔十二年之后,又一次和它亲密接触。

只是这一次,智者大师从心里面,再也不会再离开了。

回到他熟悉的山山水水,智者大师心情非常愉悦,他雅好泉石,负杖闲游,天台山成为智者大师最好的朋友。

在天台山的日子,智者大师迸发了他内心深处的神思。

他也终于可以从世俗的落寞中回复过来,可以完全用精神观照这个世界。

他的精神进入一个无我的崭新境界。

他说道:“虽在人间,弗忘山野,幽幽深谷,愉愉静夜,澄神自照,岂不乐哉。”

智者大师在这段安静的岁月中,终于放下世俗争胜之心。

他回思过往种种,很多人生的精义在忽然之间,豁然贯通。

他有感于心,奋发提笔,天台宗最重要的经典,浑然而成。

在这段天人合一的岁月里,他专治玄义,进解经文至佛道品,为三十一卷。

智者大师在世俗之中,失意而回,但他在出世的刹那,终于得证大果。

这就是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天台宗。

但智者大师还在世俗留下一段未了之缘。

杨广延揽智者大师终于失败,江南的佛教也未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

杨广或者还有耐心,但北方长安城中的杨坚,天心难测。

他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杨广的人,他不再对智者大师抱有期望。

既然不能为己所用,那就不能让他成为一个反对自己的存在。

这种精神的图腾,必须被消灭。

杨坚自己虽然是一个佛教徒,但他前期,对于宗教,却只是利用其淳化社会风俗,以实现对民众思想上的统治。

他将宗教视为一种力量,但这种力量需要臣服于自己的政权统治之内。

智者大师既然不愿意合作,杨坚失去了耐心,他要用强。

用国家的权力逼迫他为自己效力。

于是,他让杨广给智者大师写了一封信,并派遣高孝信入山奉迎,同时,话里话外,隐隐约约有让其长驻江都,并且不得违旨之意。

这封信背后是杨坚的意旨,智者大师明白无误地掌握到事情的本质和真相。

智者大师知道他的时间已经到了。

他将以自己向杨坚献祭,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天台宗的生存和发展。

他的肉身将死去,但他的天台宗,却将在他身后开花散叶,流光溢彩。

智者大师抱着去而不返的心态,非常平静而安详地,安排好身后之事。

他将用不上的杂物,散发给贫苦之民,然后,又将国清寺的样式标准画成图例,在这一刻,也许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即使寺院被毁,有朝一日,还要原地重建的计划。

安排好这些事后,他离寺出发。

当他走到天台山西门的石城之时,他不再往前走了。

智者大师回顾了,自己这一生之中的点点滴滴,他已无愧此生,也无愧于自己创立的教派。

但生不逢时,在人世间,他还有未竟的事业,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相信,自己身故之后,自己的宗派,一定会以璀璨的光芒,照射万方。

但他自己,已经到了必须要做一个了结的时刻了。

如果再入江都,主持慧日道场,自己将会永远被打上杨广家僧的名号,自己亲手创建的天台宗,将因之失去独立而超然的,玄而又玄的意味。

这是他一直避免出现的结果。

也与他要让天台宗独立于世俗之外发展的初衷,背道而驰。

智者大师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要以身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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