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反叛,必然和杨勇杨秀的结果一样。
反叛,似乎有另一种可能。
反叛似乎是必须的,但清醒而有理智的人,都知道杨谅的起兵,必然失败。
杨谅的司马皇甫诞直言进谏,认为不应该起兵,但杨谅已是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皇甫诞知道多说无益,他也只能尽天命,听人事。
皇甫诞流着泪说:“窃料大王兵资非京师之敌,加以君臣位定,逆顺势殊,士马虽精,难以取胜。”
然后,他点出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皇甫诞接着说道:“一旦身陷叛逆,絓于刑书,虽欲为布衣,不可得也。”
杨谅见皇甫诞不但不支持自己,还说出如此丧气之话,不由大怒,就将其投入狱中,等待秋后再仔细算帐。
杨谅其实有一个很好的开局。
王頍作为其主要的谋士,献上了高明的战略,他认为做事最重要的是名正则言顺,先要明确起兵的目的,要打出一面鲜亮的旗帜。
王頍对杨谅献上了二策,一是占据京城大兴,自己当皇帝,“王所部将吏,家属尽在关西,若用此等,则宜长驱深入,直据京都,所谓疾雷不及掩耳。”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次一等的战略目的,“若但欲割据旧齐之地,宜任东人。”
以当日事势而言,此二者都足以和杨广争一日之长短。
杨谅显然缺少决断力,他犹豫不决,采取了一个折衷的方案。
他兼收并蓄,同时重用这两个阵营之士。
并且,在起兵的目的上,杨谅也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说了一句话,”杨素反,将诛之。“
因则,杨谅向天下公布的起兵目的,竟然只是诛杨素,清君侧。
这是更次一级的战略了。
从这点就足以看出,杨谅有造反之心,却无造反之志,更无造反之才。
杨谅根本就不是一个造反的料。
他没有直接反对杨广,也许杨谅的造反,只是自保,表面上好象给自己留了后路。
却不知造反之道,从古至今,成王败寇,从来就没有回头之路可以走。
以诛杨素,清君侧的口号起兵,就让将士无必死之心,也无赴死之志,根本就没有可以预见的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荣誉或者实利,可以去争取。
杨谅还未开战,就已经失败了一半。
他接着又犯了一个错误。
在具体的行军计划上,裴文安贡献了最佳的方略,他的方案总结为八个字,“四处略地,直捣关中。”
这个策略最重要的核心,在于后四个字,那就是趁乱抢渡黄河,顿兵大兴城下,实施斩首行动。
裴文安胆气俱壮地表示,“文安请为前锋,王以大军继后,风行雷击,顿于霸上。咸阳以东,可指麾而定。京城震扰,兵不暇集,上下相疑,群情离骇,我陈兵号令,谁敢不从!旬日之间,事可定矣。”
这是上策,杨谅此次起兵并没有成功。
但十几年后,李渊却几乎是完全遵照裴文安的方略,从太原出发,沿汾河谷地,抢渡黄河,直下长安,创立唐朝。
杨谅正式起兵,势如破竹,黄河在望,关中在望。
黄河边上重镇蒲州(今山西永济蒲州老城)的易手,是杨谅军事行动的高光时刻。
他亲自挑选了几百精锐,假扮成行宫的宫人,回归京城,竟然一路无惊无险,混入城中。
杨谅毕竟在山西之地,久作经营,蒲州的豪杰们,也在内响应,因而,这座被杨广寄予厚望的黄河东边的重镇,也是京城力量的最大的据点,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杨谅控制住。
形势一片大好,只要再乘胜渡过黄河,就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关中平原,而京城大兴,就暴露在杨谅的兵锋之下。
但战事却发生了吊诡的转变。
在裴文安即将渡过黄河之际,杨谅忽然一道急令,停止过河,并斩断河桥之索,召还裴文安。
裴文安心中无限悲苦,他看着滚滚而去的黄河之水,看着那咫尺天涯的,黄河对岸的关中沃土。
他知道,那是他这一辈子再也无法企及的梦想。
这也是杨谅一辈子无法企及的梦想。
裴文安对杨谅留下了一句充满哀怨的质问,他长叹道:”兵机诡速,本欲出其不意。王既不行,文安又返,使彼计成,大事去矣。”
杨谅沉默,无言以对。
他从一往无前的进攻态势,忽然转入守势。
这应该是杨谅的内部出现了战略分歧。
杨谅的态势,重新回到了王頍最开始的战略选择。
到底是进入关中,推翻杨广,据有天下;还是割据山东旧齐之地,称王称霸。
这二种选择,二种政治势力的较量中,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事实上,杨谅反复退缩的军事行动,葬送了自己大好的优胜局面,给了杨广从容布置的时间。
守,是守不住的。
不进则退,一退就无死所,乃是自然之理。
杨谅本身并非拥有强不可摧的坚强堡垒,他最大和最好的机会,就是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杨广给杨谅派了一个对手,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杨素,是最擅长攻坚,奇袭,进攻得战无不胜的,隋朝第一猛将。
这场战斗,还没有开始,杨谅就已经失败了。
他寄希望的黄河天险防线,被杨素以区区五千兵马一举击溃。
杨素虽然是取巧,也是拜杨谅军事的暗弱所赐。
这是一场完美的夜袭。
正当杨谅认为杨素才区区五千兵马,根本不足为虑时,杨素已经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杨素趁着夜色,一夜之间,征集黄河沿岸商贾的几百艘船只,并且当天夜里就秘密渡河。
杨素在船中放置很多草叶,人马践之无声,衔枚急进,天明之际,杨素大军如天兵天将一般,忽然出现在杨谅军队的面前。
杨谅的部众,心气被夺,完全不知所措。
才一接战便逃走,蒲州城的守将,不战自溃,以城池降于杨素。
杨素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蒲州城,这是黄河对岸突入杨谅地盘的牢固据点,黄河由天险变成坦途,再也不是杨谅的依托,这是打开胜利之门的钥匙。
杨谅的失败,已经不可避免。
但杨素也有隐忧。
他的后院起火。
杨素以全盛的文治武功,历经杨坚和杨广二朝,实在已是功高不赏,已处于任何皇帝都深深疑忌的地位。
现在杨素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在外统帅军队,可谓是龙入深渊,如鱼得水。
此形此境之下,如果杨素要造反,他就一定可以造反成功。
于是,杨广发布了一道含义深远的诏书,他要召杨素班师。
这非常值得玩味。
战斗还没开始,就让主将撤回,这显然不是出于军事,而仅仅只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杨素并没有答应回师的要求。
他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向杨广详细规划了,破灭杨谅的日期和过程,战斗开始之后,一切都尽如他所料。
杨素在这一回合和杨广的较量中,占得先机和上风。
杨广在表面上同意了,杨素继续在前线指挥东征大军,并且为了示之不疑,他正式任命杨素为并州道行军总管,全权负责征讨中的军政事宜。
这和当年杨坚在杨素领军,第二次平定江南时,曾经征召过杨素,又再委任其重职,何其相似。
但这更是为人臣子,最危险的时刻。
如果一个人,已成为一个体系中,必不可少的决定因素,就必然会被这个体系消融。
任何体系,都不可能容忍一个超越体系而存在的个体。
但杨素暂时还没有时间去思考,如何去祸之道。
杨素的烦恼刚去,他的对手杨谅的后院,也早已熊熊大火,燃烧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