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人以弱,突厥人得寸进尺。
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每一年,无数次南下骚扰掳掠李唐国境,以满足永无止境的欲望。
国力渐长,李渊也逐渐硬气。
他召集群臣开会,第一次正式提出和突厥正面开战的计划。
他开宗明义地提出问题:“突厥入寇而复求和,和与战孰利?”
大臣们纷纷发言,郑元寿屡次出使突厥,亲眼见识他们的强大,他是主和派,想维持现状,“战则怨深,不如和利。”
封德彝把握住李渊那颗躁动的心,他知道李渊的想法。
于是,他打蛇随棍上,附和李渊说道:“突厥恃犬羊之众,有轻中国之意,若不战而和,示之以弱,明年将复来。臣愚以为不如击之,既胜而后与和,则恩威兼著矣。”
这实际上意味着唐朝当时虽然没有能力全面和突厥开战,但在局部的战场之上,已可以和突厥争一日之长了。
李唐的国力一日千里,李渊在突厥的阴影下憋屈了太久,他也想追求心中的阳光。
当他看到突厥的力量在变弱,李渊又动起了心思。
他更进一步,想在国家的层面,正式和突厥划定界限。
李渊斩钉截铁地对侍臣说:“往以中原未定,突厥方强,吾虑其扰边,礼同敌国。今既人面兽心,不顾盟誓,方为攻取之计,无容更事姑息。其后改书为敕诏。”
这似乎很有自我标榜的意味。
李渊太原起兵,向突厥臣服,某种程度上是附属关系,当然不是对等的两国关系。
即使李唐现在国势日上,也还处在需要用子女玉帛贿赂突厥的阶段,还远远达不到当年隋文帝时,突厥自视为大隋的子民,以臣子自居的黄金年代。
但无法否认,李渊当时已经有了和突厥叫板的底气,这才给了他说这话的勇气。
李唐上层隐约感觉到颉利可汗对于突厥的掌控力在减弱。
颉利可汗曾经在河东道发起过一次大规模的入侵,当时几十万突厥战士,自介休往晋州(今山西临汾),数百里间,填山充谷,蔚为大观。
当时李唐正在河南河北征战,是属于焦头烂额,最为空虚软弱的时期。
李渊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武力防御,二是派出特使求和。
情况非常明显,当时李唐不可能双线作战。
他们并没多少实力兼顾河东战场,只能寄希望于特使郑元寿,而后者也没有辜负李渊的期盼。
郑元寿是颉利可汗的老熟人,或者说,从事实和结果讲,颉利还要感谢郑元寿,因为没有他,颉利的大可汗之位,也许只能永远是空中楼阁。
当年,处罗可汗之死,一直都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郑元寿下的毒,这种事情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或许于突厥一国有害,但颉利却是事实上的受益人。
他在随后的大可汗之位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突厥新的主人。
郑元寿确实是大才。
他被扣押在突厥几年,但并没有闲着。
他利用各种机会,认识突厥的上层人物,对于其风土人情,以及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早已熟谙于心。
在唐初,他就是李唐王朝的最专业的突厥通。
他前后五次出使突厥,几次都遭遇死亡危险,但天佑大唐,他每次都化险为夷。
连李渊都发自内心地赞扬他,“卿在虏庭,累载拘系,苏武弗过之也。”
这次临阵派出的突厥特使,自然是非郑元寿不可。
虽然当时他的母亲刚刚过世,他还处于守丧期,但自古忠孝难二全,此身既已许国,当再无小家。
郑无寿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再一次站了出来。
他在千军万中,见到颉利,郑元寿当面指责颉利违背和唐朝的和亲约定。
刚得到财物,翻脸不认人,这是无信。
这也是确凿无可辩解的事实,颉利虽然强悍,但大草原上,也有信守承诺的风范,颉利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郑元寿取得了先声夺人的效果,他当然不是来吵架和指责颉利的,失信或者能让颉利慌于一进,却并不能解决问题。
利字为先,只有利益才可打动人心。
依靠他在突厥时,对突厥内部关系的了解和掌握,郑元寿推心置腹地和颉利可汗谈论起当前形势。
“汉与突厥,风俗各异,汉得突厥,既不得臣,突厥得汉,复何所用?抄掠资财,皆入将士,在于可汗,一无所得。”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按照突厥出军的惯例,大可汗本来可以得到最大份额的财富,但郑元寿知道突厥内部,已经各生异心,很多将领和颉利可汗面和心不和,他们私自截流了财富,真正落到颉利手上的,并没有多少。
但他却无可奈何,郑元寿刺到了他的痛处。
然后,郑元寿站在颉利的立场,设身处地地替他计划好了应对的方案。
“不如早收兵马,遣使和好,国家必有重赉,币帛皆入可汗,免为劬劳,坐受利益。”
毫无疑问,这种国家层面之间的议和,权力掌握在颉利大可汗手上,他可以在财富分配上占得绝对的优势。
这切中了颉利的内心。
打仗并不是好勇斗狠,最终的目的是求财,能轻松获得财富,还不用冒风吹日晒,兵刃加身的危险,那是一件完美的事情。
但话是这么说,该得的利益,那是一分钱也绝对不能少。
郑元寿使出最后的大招,他亮出李渊给颉利开出的丰厚条件。
这种白拿的利益,颉利可汗不可能拒绝,于是,这场声势浩大的进攻,竟然如此云淡风轻地收场。
这对李唐来说是最满意的结果。
李世民在山东的局势平定之后,对郑元寿大加赞扬说:“和戎之功,岂唯魏绛,金石之锡,固当非远。”
不战而屈人之兵,虽然劳费了一些钱财,但颉利可汗不过是暂时做了一个财富的保管员而已。
终有一天,李唐英雄的兵将们,会亲手再取回来。
但李世民没有时间再多做展望,颉利可汗的大军,已在长安城外。
兵临城下,李世民接招。
尉迟敬德阻击了郁射设的入侵,然后退入长安城。
李世民开始表演。
颉利可汗的十万西路主力,趁着李世民新登帝位,已经杀到长安城下,李世民并不惊慌。
颉利的目的止于求财。
对于一个帝国的君主而言,格局未免过小,终有一天,他将尝到自己短视的苦果。
颉利可汗首先打破僵局,他抢先出牌,派出了一个专使,既想耀武扬威,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想近距离观察玄武门之变后,长安城的虚实。
那个人也是李世民的老朋友,他叫执矢思力。
他知道李世民新登帝位,根基未稳,便想给李世民一个下马威,他嚣张地恐吓李世民说:“颉利、突利二可汗将兵百万,今至矣。”
但李世民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显示了大唐皇帝的天威,反将了执矢思力一军,“汝虽戎狄,亦有人心,何得全忘大恩,自夸强盛?我今先斩汝矣!”
执矢思力圆滑老到,甫一接触,就知道李世民并不是一个可以用语言说服的人。
他赶快向李世民认罪,请求原谅,否则,即使日后突厥大获全胜,但自己恐怕只能在黄泉之下庆祝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世民不为己甚,他也拒绝了萧瑀和封德彝,想要遣返突厥特使的要求。
他知道他父亲李渊的宰相们,已经习惯了在突厥的淫威下屈服,但他不同。
他治下的李唐也将以一种全新的面貌挺立于世间。
他是李世民,他将开创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李世民气定神闲地对萧瑀和封德彝说:“我今遣还,虏谓我畏之,愈肆凭陵。”
他是攻心战的老手,绝对不愿意在气势上输给对手。
李世民看透了突厥的底牌,他先声夺人,只带领房玄龄等六个近侍,就直奔前线,隔着渭水和颉利开谈。
自豳州(今陕西彬县)一别之后,李世民这个对手,早已在突厥贵族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看到他在突厥大军面前,如此淡定而勇武,不由大是心折,他们纷纷下马,向李世民请安。
皇帝犯险,臣子也以死赴。
李世民身后,旌旗蔽眼,铠甲明亮,战意昂扬的军队,如云般涌来。
他大手一挥,让军将们后退布阵,自己单身一人,昂立马头。
渭水深流,全军静肃。
当民两大最具权力的人,再一次撞出火花。
李世民和颉利隔水而语。
李世民虽然英武盖世,他却忘记了,他已贵为大唐的皇帝和天子。
重兵当前,重难临身,皇帝单独身处险境,李唐的宰相们当然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