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开天地,就要建立秩序,定立规矩。
在暗无天日的五胡乱华时期,在政权走马灯似的南北朝时代,那是三百年漫长混乱的分裂年代。
所有的传统秩序和规则,全部遭到破坏,杨坚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无规矩不成方圆。
要想长治久安,就需要建立一种全新的秩序,确立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则,才可能让新朝生气勃勃,昂然奋发。
杨坚足以比肩秦始皇,他做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
最基础的工作是统一货币和度量衡,为帝国树立起统一的标准。
在政权林立的分裂时期,地方货币和各种临时性,应急型的土办法,层出不穷,以致于全国各地,都割裂成一个个相对封闭和保守、自己自足的区域。
从长期来说,会留下再次分裂的隐患。
杨坚要破旧立新,巩固大一统。
正如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车同轨,书同文,并非是纯粹的好大喜功,而是非常高明的治国之术。
统一的国家,需要从思想根源上确立统一。
首先要在文化上和秩序上确立大一统的理念。
有了凝聚力和向心力,才可能发展成为蒸蒸日上的庞大帝国。
这也是中国大地上,虽然历经无数次分裂而依然能够重新归一,并且统一的基因已根植于民族血液中的根本原因。
那就是必须建立文化和文明的认同。
汉族和汉族政权,历千百年,生生不息的原因,就在于文化认同。
什么时候,我们的文化断层断裂了,或者被外来文化侵占渐染,就有亡国灭种的危险。
杨坚统一货币时,以城市为中心,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
当时所铸之钱,分为四等,而民间的私铸,更是名品甚众,轻重不等,用来流通时,根本就无所适从。
在军国一体化,一切以战争为中心之时,还可以用粮食,绢帛等实物计量财富。
但统一的帝国如果要发展,货币本身就成了一个基础的问题,这在隋唐二朝,也成为一种重要创新的源头。
杨坚的方法很简单,他采取了新铸五铢钱,来重新规范和统一币制。
他先铸造了样钱,先立个标准。
钱的背面,正面,钱的厚薄,都有固定的范式,每一斤重四斤二两,在样式和重量上做了一个统一的标准。
杨坚选择城市为突破口开始推广新钱。
他在每个城市的城防入口之处,放置样钱,同时,开始没收和销毁旧币。
长期坚持下来,市场之上,新币逐渐流通,成为主流,旧币只能偶尔流通在有限的区域内,从而慢慢被淘汰。
旧币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因为这涉及到巨大的利益。
在这场统一货币,禁止恶钱流通的战役中,杨坚为了取得杀鸡骇猴的效果,有意治乱世用重典。
他抓住了一个树典型的机会。
官府捉到了二名以恶钱充好钱的市井之徒,杨坚立即下令将他们斩首。
他一生都在追求中央集权,尤其是皇帝集权,当法律和皇权相抵触时,他非常自然地将自己的皇权凌驾于法律之上。
但大理丞赵绰站了出来,他不同意皇帝的决定,他要维护法律的严肃。
他进谏道:“此人当坐杖,杀之非法。”
杨坚非常不高兴地说道:“不关卿事。”
赵绰不依不饶,坚持自己的意见,“陛下不以臣愚暗,置在法司,欲妄杀人,岂得不关臣事!”
杨坚见赵绰如此不识趣,便语带威胁,严厉地说:“撼大木不动者,当退!”
赵绰毫不退让,更进一步,直逼杨坚,说道:“臣望感天心,何论动木!”
杨坚加重语气,赤裸裸地威胁说:“啜羹者,热则置之。天子之威,欲相挫焉?”
这句话,语气已经非常不善,言下之意已经暗指天子一怒,就有亡身灭家之祸。
赵绰豁出去了,他跪拜谢罪,但却坚决不退。
即使杨坚不断呵斥,赵绰依然坚持己见。
碰上这种不要命的谏臣,除非杨坚打定主意要做商纣王式的昏君,否则,千秋万代之后,也还会有后人评说。
杨坚出离愤怒,拂袖进入内阁。
这时,需要一个打圆场的人。
柳彧出现了,他也上书切谏,详细直陈得失。
杨坚很快从个人的愤怒中清醒过来。
毕竟,这种分歧,并不是本质上的对立。
作为一个一流的政治家,杨坚的情绪,显然能够服从于大局。
要找到推进货币统一的方式,完全可以另想办法。
乱世用重典,于杨坚而言,这是帝国政治实务的需要。
但建立规范,为万世之法,却更是重中之重。
杨坚赦免了这二个人的死罪。
人虽未死,但如果不是赵绰,这二人就是有九条命,也早已身首异处了。
但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是赵绰,可见杨坚的国家意志,对于政令的推进力度和决心。
于此经年累月,货币逐渐统一,度量衡的统一也在有序进行。
统一的帝国终于有了统一规则。
最重要的统一,是思想领域的统一。
杨坚篡周立隋之后,火速平定了尉迟迥等三方叛乱,接着又全力应付突厥的进攻,整个国家,成为一驾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战争之时,最适合最有效的管理制度,当然是军事化管理,这在很多方面得到体现和证明。
被杨坚称为朝中重器,“正直士,国之宝也”的柳彧,就曾上过一道关于正月十五元宵节,臣民共聚为乐的奏疏。
“竭财破产,竞此一时。尽室并孥,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秽行因此而生,盗贼由斯而起。非益于化,实损于民,请颁行天下,并即禁断。”
柳彧建议禁止元宵节的聚会娱乐,以利于管理。
因噎废食,这显然是军国一体化的简单机械的管理理念,将人作为生产的工具和要素,强调其生物性,而忽视其社会属性,于精神和文化上的建设,漠不关心。
对于执政的杨坚来说,这种管理理念是恰当的。
杨坚同意柳彧的建议,并下诏正式颁行。
杨坚本人从小长于尼姑庵中,清教徒式的生活是其本来的生活面貌。
即使他成为了一个帝王,他仍然将节俭和节制作为一种发自内心的习惯保持。
这是一种严格的自律,也是非常高尚的私德。
但人有百种,活法不同,并且每个人的追求,也不可能完全同一个步伐。
杨坚在隋朝建立初期,奉行军国一体化的治国理念,是符合当时一切为生存,为了战争的现实。
保因为杨坚骨子里非常固执到几近变态的秩序,等级,控制欲,杨坚走向了反智。
绝对的****是讲求绝对的秩序和服从,并不需要更多的精神追求和生活。
杨坚最终和传统的儒家文化背道而驰,甚至进化到,全面取消和取缔全国的绝大部分学校的地步。
这一点,将由他的继任者隋炀帝杨广,很快更正和扭转。
杨广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败家子。
但他本身文采风流,自认天下文宗,在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传统下,依然认为自己是理所当然的天下第一。
他在文化建设上,也远比他父亲杨坚要有远见和宽容得多,在杨广一朝,文化有一种勃然向上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喜气洋溢的春天气息。
杨坚在完成了思想和行政制度的统一,度量衡和货币的统一后,一个当世大儒牛弘的进言,让他不得不对儒家和文化做出让步。
杨坚虽然做了让步,但很有限,他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统治的稳定性添砖加瓦。
杨坚确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天生的优秀政治家。
牛弘身历杨坚,杨广二朝,是唯一能重用于二朝,并得善终的朝廷核心要员。
自以为天下第一名将的杨素,眼高于顶。
但他一生敬重牛弘,他曾经在讨论杨坚皇后的葬礼礼仪时,心悦诚服地对牛弘说:“衣冠礼乐尽在此矣,非吾所及也!”
杨广是个皇帝,但他也是个诗人,经常会写上几句,还有好事者集结成册,以青史留名。
他曾经专门给牛弘写了一首诗,“莫言先哲异,奇才并佐余.”
牛弘本人最重要的品质是识度深远,心底无私。
在隋朝时,他主管吏部的职选,先德行而后才干,非常谨慎地选人用人。
他选中的人士,皆一时之才俊,隋之选举,于斯为盛。
但他对于后世最大的贡献,却来自于他的一份奏疏和一条建议。
当时,杨坚刚刚篡周立隋,北周本来也是一个彻底的军国一体化,僻处西陲的政权,自建立伊始,整个国家随时面临亡国的危险。
因而,整个社会所有的生产和行动,一切以战争为中心。
生存高于一切。
于文化建设一项,却是一片荒凉,了无生机。
北周的统治者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们对于文化的深层力量,非常轻视。
北周武帝曾经亲口说过,如果文化的高低可以决定战争的胜负,那衣冠正统的南朝和继承北魏衣钵的北齐,将可以不战而胜。
现实是残酷的。
一心发展即战武力的北周,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最终攻灭北齐,统一中国北方。
杨坚是北周旧臣,感同身受,完全认可和延续这种重武轻文的国策。
牛弘用一道奏疏,改变了杨坚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