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相当郁闷。
他在李唐已失去位置,他已经没有未来,。
李密降唐之时,并非匹马归朝,他还带来了二万人马,加上他在天下群雄中的声望,他心中颇怀希望,认为凭自己的影响力,至少能在李唐王朝主宰一个实权的部门。
李渊似乎想要重用李密。
当李密入关之时,李渊搞出隆重无比的大阵仗,派遣了一批又一批的使者,慰问赏赐,络绎不绝,相望于道。
李密的虚荣心膨胀。
他想起李渊曾经推举自己做天下的盟主,再加上现在这种求贤若渴的态度,这让李密有点飘了。
李密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信心满满地对部下说过:“我有众百万,一朝至此,命也。……山东连城数百,知吾至此,遣使招之,尽当归国。比于窦融,勋亦不细,岂不以一台司见处乎?”
似乎应该如此,但却绝不会如此。
李渊在李唐建国之时,确实重用原隋朝官员,他极少在中央核心层面提拔清寒孤贫之士,并且,他的执政风格,延续了北周以来,君臣共治共理天下的理念。
这也是当时的政治实践,所以,李渊本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违和之处,反倒是他过于随意和随和的态度,让有些大臣,尤其是讲究等级和秩序的儒家官僚所反对。
当看到李渊毫无顾忌地和裴寂等大臣同座一张椅子,同桌吃饭,言笑晏晏,甚至在同一张床榻之上,尊卑不分,君臣无间讨论问题时,刘文静就发出过反对的声音。
他曾经诚惶诚恐地说道:“(李渊)宸极位位尊,帝座严重,乃使太阳俯同万物,臣下震恐,无以措身。”
刘文静上书建议李渊和臣下保持明确的距离,以树立尊卑上下之分。
但唐朝当时新立,李渊需要以表面上的团结和尊重,去只收接纳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和力量。
所谋者大,李渊并没有听从刘文静的建议,而是继续和臣下打成一片。
李渊的理念和实践,并非是纯粹的沽名钓誉,而是历史的传承,这就是皇帝和臣下共治共享共有的观念。
李密同样来自于这个系统。
他的祖上也是北周八柱国,和李渊祖上一样是整个帝国最核心的统治阶层。
他们生长在同样的政治环境之中,也同样接受这种分治的理念。
但是,势易时移,今日不同往日,李密失望了。
他虽然自带身家归顺唐朝,并且以他的大名,确实能在群雄当中引起震撼:李密尚且能投降李渊,普天之下,还有谁不可以归顺大唐?
这种影响力远远超百万雄兵,但这也恰好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李密并不只有虚名,他是一个真正的实权实力实干的枭雄。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在巅峰时期,手握百万雄兵,现在虽然落魄,但却未必没有再起的一天。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即使是睡熟的猛虎。
任何执政者都不会养虎遗患。
所谓的共治共有共享,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保证执政者本身的安全,相反,一旦他们觉得自身受到威胁,就一定会动用天子之怒,横尸五步,流血千里,在所多有。
李密最大的问题是,他真正具备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能力。
山东之地,历来和关中并立,如果让李密成为图腾般的存在,必然会出现一股足以抗衡李渊皇权的势力。
这不能被允许。
所以,李渊虽然看重李密,却并没有真正重用他,只给了他一个光禄卿的官职。
李密大失所望。
光禄卿虽然也是传统上的三公九卿之一,位居三品高职,却并没有多大的实权,只是一个负责皇帝和朝廷的司务长膳食长。
为人臣子,这已经是大部分人梦寐以求的终极目标了。
但李密一代枭雄,在战场之上,喑呜叱咤,视人命如草芥,视战争如游戏的一代枭雄,现在让他洗尽铅华,委身做个膳食长。
李密心中大感屈辱,也愤愤不平。
当他也需要按照程式,在典礼之上向李渊献食时,他闷闷不乐对王伯当说:“往在洛口,尝欲以崔君贤为光禄,不意身自为此。”
李密心中浮现起自己当日提拔崔君贤为自己的光禄卿的心意,一时之间,怅然若失。
李渊虽然并没有重用李密,但对他个人却表现出笼络的诚意,他将自己的表妹嫁给李密,这虽然是一桩政治婚姻,但李渊之心,悠然可视。
他们每次见面,李渊也显得平易亲和,他并不叫唤李密的官职,而是亲切地称呼他为弟。
李渊需要李密,至少现阶段,李密还很有价值。
但李唐朝廷的官员,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想。
这些基层官员,大部分是隋朝的原班人马,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旧有官僚体系的一些陋习。
他们看到李密仅仅做了光禄卿,很多人的心思就活动起来。
因为李密带来了二万人入关,安排他们的吃穿住行,是一行复杂而庞大的工作,也意味着,有巨大的寻租空间。
于是,李唐官员按照惯例,向他们索取贿赂。
但李密兵败入关,财富缁重,大部分并没有带入关中,他并没有多少资本可以贡献给那些执事人员。
毫无疑问,双方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经历,甚至于李密虽然尽力协调,也依然颇有疑滞。
这件事情,不一定是李渊的指使,但给李密及其部队设置了实际的障碍。
李密被授与光禄卿,本来就心有不平,现在各种琐事纷至沓来,心中烦闷无比。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起现在,更让他想念起以前的岁月。
那些驰马飞奔,不负人生的精彩时分,即使刀头舔血,朝不保夕,那也是李密该过的日子。
投降李唐,终究是错付了。
李密想回归,但世上之事,开弓哪有回头箭。
但山东之地,还需要他,他还有一个不是机会的机会。
因为,李渊的招抚山东(崤山以东)之路并不顺利。
争天下,就必下山东,李渊很早就开始布局。
当他刚开始入主长安时,他就派了张道源招降河北的各路义军,燕赵之地,竞相来归。
现在,李渊面临一个最重要的时刻。
李密入关之后,中原大地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空间,各种力量会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现在是一场竞赛,看谁的速度更快。
看谁能招降更多的人,抢到更多的地盘。
李渊下了血本,他派出了三道招抚使。
一是淮安王李神通,第二是夏侯端,第三批是魏征。
夏侯端是李渊的老相识,很早就怂恿李渊造反。
他曾经非常明确而坚定地对李渊说:“天下方乱,能安之者,其在明公(李渊)。但主上晓察,性多猜忍,切忌诸李,强者先诛,(李)金才既死,明公岂非其次?若早为计,则应天福;不然者,则诛矣。”
可见夏候端见识非凡,并且是个实际的行动派。
李密刚入关投降李渊,夏侯端就高屋建瓴地请求前往山东招谕群雄。
这事非同小可,风险极大,谁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李渊本人也非常犹豫。
他并没有立即答应,但夏侯端非常有毅力,他一再请求出发。
于是,李渊封他为大将军,持节为河南道招慰使。
夏侯端出发的时间非常早,他的第一站应该是前往说服黎阳的徐世绩。
李密入关之后,他留在河南的军事力量,以徐世绩为首,这是任何人都想拥有的一股力量。
或者是招抚大使并不是最合适的人,或者徐世绩对于局势的判断心存犹豫,毕竟河南全境外,现在基本已是王世充的地盘,隔着王世充,臣服李唐,似乎并不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夏侯端只收获了一个四平八稳,虽然不是最优,但也能接受的结果。
现在河南乱成了一锅粥,情势并不明朗,徐世绩没有立即做出选择,他想再看看情势,以决定去留。
他虽然没有答应立即向李唐臣服,但是,他尊重李唐的权力和意志。
徐世绩派兵护送夏侯端招慰其余的群雄。
于是,东至于海,南至于淮,二十余州,全部派遣使者,向唐朝臣服献款。
但这种局面并不稳固。
因为,李唐毕竟远处关中,而河南,在李密失败之后,立即成为王世充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