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再见,总是意难平。
濮州刺史庞相寿代表了李世民真实的心理状态。
因为贪污,庞相寿依律被解职,但他是秦府故人,直接找上了李世民,讲述起自己在秦王府中旧事。
往事历历,浮上心头。
李世民并非无情之人,他心中大动,觉得自己实在有负于当年跟随自己的那一帮兄弟。
情到深处,人已微醺,李世民想将他官复原职。
但魏征不同意,他以一贯的正气凛然,向李世民进谏说:“秦府左右,中外甚多,恐人人皆恃恩私,是使为善者惧。”
波澜虽已起,现实世界才更真实。
李世民恢复到政治家无波无澜的心境,他慨然接受了魏征的建议。
李世民召见庞相寿,和他谆谆告别说:“我昔为秦王,乃一府之主;今居大位,乃四海之王,不得独私故人。大臣所执如是,朕何敢违!”
国法虽不容,私情不可缺。
作为报答,李世民用自己内府的绢帛,厚赐给庞相寿,想让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庞相善心中愧悔交集,君臣二人,洒泪而别。
这种一视同仁,不讲情份的做法,似乎对秦府旧人有所不公平,当李世民真正做到爱民如一,他发现在长期天下为公思想之下,一些微妙的转变正在发生。
各派系人马,他们原有的痕迹,已在不经意间已被全然抹去。
涓涓细水,最终都汇成为李世民治下,贞观盛世,贞观之风的组成,真是皇皇如天,其盛也大。
弘文馆的设置,更是李世民统战思想的完美体现。
李世民延续了他文武二重的治国理念,精选天下文学之士,将秦府学士团,扩大到整个弘文馆。
这部分人,本身官职不变,加学士之称,是荣耀更有实际的皇帝大脑之誉。
李世民天天和他们游历游学,商榷政事。
更重要的是,李世民将三品以上高官的子孙,纳入弘文馆,也称学士,这部分延续了以家族和出身,定才干和前途的传统,可以最大程度,将李渊的旧系统官僚纳入新政权。
这是个高明的政策,既是分化,更是统战。
毕竟家族的长盛久荣,才是每个人肩上最重的使命。
李世民走在正确的快车道上。
这种“逆取顺治”的政治理念,贯彻了整个贞观一朝。
李世民到底将选择一种什么样的治国理念,这也是一道幸福的选择题。
他有两种选择。
贞观之始,朝野之间,揣摩李世民的皇帝心态,大部分都认为,应该承隋余绪,集权集中集约发展,独尊皇帝,以抑百官。
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大体以揣摩之才冠天下的封德彝为首,但李世民最终选择了群治共享共理,群策群力的贞观路线。
这让贞观之风,成为后世仰之弥高的存在。
贞观四年,天下大治,颉利成擒,突厥贵族带刀侍卫。
东至于海,南至五岭,房不闭户,路不拾遗,行人不用自带干粮,一路之上,丰衣足食。
一年之中,整个帝国才判处29个死刑犯。
这就是贞观之治的来由。
李世民无比欣慰,他志得意满地向长孙无忌说:“贞观之初,上书者皆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振耀威武,征讨四夷。’唯魏征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但恨不使封德彝见之耳。”
李世民采纳了魏征偃武修文的国策,同时,他开创了一种特别的风气,那就是赫赫有名的贞观进谏纳谏之风。
这来自于李世民对于刚刚逝去的杨隋一朝的反思和考虑。
隋唐二朝,权力基础都来自于关陇集团,皇帝只不过是圈子内的流转,是轮庄而已。
杨隋和李唐,本质是二朝一体。
皇帝也是事实上的亲戚,唐朝满朝文武,大都具备在隋朝任职的经历,因而,讨论分析过去的杨隋一朝的得失,以资借鉴,就成为题中应有之义。
李世民曾经问房玄龄和萧瑀说:“隋文帝何如主也?”
他们据实回答说:“文帝(杨坚)勤于为治,每临朝,或至日昃,五品以上,引坐论事,卫士传餐而食;虽性非仁厚,亦励精之主也。”
作为臣下,他们总结的都是杨坚的好处长处强项,作为顶级的文臣,他们当然没必要指出杨坚的缺点,说者无心,一旦李世民也对号入座,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
但李世民作为一国之主,自然需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他指出了杨坚的缺点,顺便也点出隋朝二世而亡的原因。
那就是皇帝一人独揽大权,但天下大事,纷纭复杂,总会有失误错漏之处,日积月累,积重难返,必然会滑入深渊。
李世民侃侃而谈地说,“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事皆自决,不任群臣。天下至广,一日万机,虽复劳神苦形,岂能一一中理!群臣既知主意,唯取决受成,虽有愆违,莫敢谏争,此所以二世而亡也。”
李世民明确指出隋朝二世而亡的原因,是君主的独断专行,人臣又无原则地阿谀奉承,不敢进谏。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李世民展望和设计贞观之风,他充满自信地说:“朕则不然,择天下贤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谁敢不竭心力以修职业,何忧天下之不治乎!”
李世民并不只是高谈阔论,他是一个实干派和行动派。
他发出一道专门的敕书。
“自今诏敕行下有未便者,皆应执奏,毋得阿从。”
在帝王一人执掌天下的时代,李世民能承认,即使是皇帝的正式决定也有错误,并且可以让臣下更正的理念,足以让后世之人汗颜。
正因为有此胸襟和气魄,李世民才能开创李唐王朝的巅峰,成为后世高山仰止般的存在,传诵千年而不衰。
李世民从隋炀帝杨广身上,同样学到很多。
贞观二年,他颇有疑惑地问侍臣说:“朕观《隋炀帝集》,文辞博奥,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然行事何其反也!”
魏征在旁边尽责尽心地回答说:“炀帝(杨广)恃其俊才,骄矜自用,故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
李世民表示同意,知之而不行之,和无知又有什么差别。
自己既需要群臣的进谏,让自己“知道”,同时,又必须落到实处,即使千里之远,也要跬步以进。
李世民虚心地说:“前事不远,吾属之师也。”
但进谏和纳谏,并非像口头上说的那么轻松。
这需要皇帝时刻抑制内心的小我,以天下为公的理念,约束和激励自己,稍有放松,便一泻千里。
这也是历代统治者,虽然知道纳谏之利,却没办法真正做到的原因。
可以试着推究到个人,如果一个人经常无法按自己的所思所想,做事和说话,需要随时顾忌周围人的想法和看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地生活,那大概也不是一种让人轻松愉快的事。
虽然你正确,但却并不快乐,如果一个人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但放之于一国之主,皇帝身上,想长时间让他压抑自己的天性,就难以做到,要求过高的事情。
即使贤如李世民,自知如李世民,也概莫能外,这就是人心,也是人性。
所以,贞观之治,是一种传说中最完美的盛世,贞观之风,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君臣共同发愤向上之风。
虽然让人向往,却无法复制,也并不多见。
李世民的老伙计,这个被他视为可以正衣冠,知兴替的直臣谏臣魏征,二人一起成就了君臣进谏纳谏,万世规范的魏征,就说过一段话,足以证明,贞观之风,实在是世之所宝,世之所稀。
贞观十二年,这已是李世民当上皇帝的第十二个年头,魏征在回答李世民的问话时,犯颜直谏。
他悠然神往地说道:“贞观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三年以后,见人谏,悦而从之。一二年来(贞观十年),不悦人谏,虽勉强听受,而意终不平,谅有难色。”
李世民心中恍惚,随口问道:“于何事如此?”
魏征从容地举了三个事例,让李世民清晰地照见自己执政以来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