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诺真水之战,薛延陀损失惨重,已伤了元气。
大草原上,永远奉行谁的拳头硬,谁就更有发言权,要想改变现在岌岌可危的现状。
就必须向李唐低头。
只有重新赢得李唐的支持,才可以在大草原上名正言顺地扩展势力,并且统治各族。
国与国之间,利益为先,这种对话和解,存在可能。
战后,李世民曾经在长安城让薛延陀的使臣给夷男带话。
他先是严厉批评了薛延陀自取其辱的行为,“尔责突厥牛羊,又勒首领侍卫,我今最处尊大,亦须征发于尔,我既不为,尔安得妄作。”
然后,李世民让夷男深自反省。
“举措利害,尔当自思。”
显然,两国虽然已经交兵,但国与国之间,打打和和,和和打打,本就是常态,李世民并未关上和夷男对话的通道。
夷男感受到李世民的善意,也接纳了他的建议。
诺真水之战的第二年四月,夷男派遣专使至长安,向李世民请罪。
九月,夷男更是表现出极大的诚意,他再一次派遣他的叔父出使长安,这次他带来了一份厚礼。
夷男向李世民献马三千匹,貂皮三万张,还有一个玛瑙镜,以向唐请婚。
李世民接受了夷男和好的请求。
唐朝和薛延陀曾经有过蜜月时期。
他对夷男的使者充满豪气地说:“延陀(夷男)本一部落俟斤,本我所立,始十余年,自算何如颉利之众,而侵我边疆。我才发甲骑,倾其部落。尔欲与我为冤,不过欲费我边境十羊五马耳。今见尔遣使谢罪,捨尔前过,情好如初。”
但对于夷男的请婚,李世民并没有当场应允。
也许,李世民心中也犯了嘀咕,夷男新败之后,这个请婚,到底有多大的诚意,或者说对李唐而言,有多大的意义?
李世民召集大臣们讨论此次和夷男结亲之事。
他先开诚布公地讲述了对待漠北薛延陀的政策以及可能的后果。
“北狄代为寇乱,今延陀倔强,须早为之所。朕熟思之,唯有二策。“
李世民先是充满豪气地讲出决战之法。
“选徒十万,击而虏之,滌除凶丑,百年无患,此一策也。”。
李世民接着缓缓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第二条对策。
“若遂其来请,与之为婚媾,朕为苍生父母,苟可利之,岂惜一女,北狄风俗,多由内政,亦即生子,即我外孙,不侵中国,断可知矣,以此而言,边境足得三十年来无事。举此二策,何者为先?”
房玄龄首先发话,“遭隋室大乱之后,户口太半未复。兵凶战危,圣人所慎。和亲之策,实天下幸甚。”
当时已是贞观十六年,贞观盛世,早已声名在外,但当时宰相,依然认为户口数不及隋时一半,可见,唐朝的国力和人口数,并没有想象中的充盈和强盛。
或者,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强化了我们的思想,让我们更多地想当然。
显然,贞观之治,贞观盛世,相对于隋末而言,当然是君明臣贤,物阜民丰,但更大的可能,却是李世民光耀千古的武功,让后世足以高山仰止,再加上其不可复制的进谏纳谏之风,才成其一代神话。
李世民成长于战时岁月,对下层民情,大有体会,他欣然接纳了房玄龄的意见,或者说这也是他本人的意见。
和夷男的和亲,大体上让唐朝,解除了长年征战的烦忧,又有时间可以休养生息。
李世民将这个决定通知了夷男。
和漠北的霸主薛延陀联姻,这是政治上的大事,李世民同时通知了吐蕃和突厥。
未来似乎变得美好。
在大唐国内,即使是五尺童子,也都知道唐薛的联姻,当作一段佳话,传诵流转。
这似乎是一场板上钉钉的结亲。
夷男也这样么想。
第二年,夷男再展示了一次大手笔,也是他最大的诚意。
为了感谢大唐的赐婚,他派遣他的侄子再次进入长安,向李世民献上一份举世无匹的重礼。
夷男献上了五万匹马,一万匹牛、橐驼,还有十万口羊,这配得上一个大可汗的聘礼,足以让人叹为观止。
可见,政治型的婚姻,高质量的婚姻,自古至今,大到帝王,小到平民百姓,结个婚都不那么容易。
但这个婚真还不好结。
因为出了一个岔子。
竟然有一个人,只说了一句话,就让这桩全世界瞩目的婚姻,嘎然而止。
这个人是李世民的爱将契苾何力。
他被族人挟持到夷男的牙帐前,因为宁死不降,差点被夷男砍头。
契苾何力坏夷男的大事,显然并不是为了泄私愤,当他被李世民赎回后,将自己在薛延陀所见所闻,向李世民详细无遗地汇报。
因为诺真水之役,薛延陀家家户户,都折损子弟,其实已经和唐朝结下解不开的深仇,夷男或者真想和唐朝结亲,但薛延陀的上层,甚至整个领导层,却早已对唐朝敌意满满。
李世民本来就在结亲之上,有些犹豫不决,现在更是认为夷男此举只是权宜之计,想借唐朝的大旗,重新在大草原上立住脚,而自己靠和亲去实现和平的计划,可能根本无法达成。
和亲大计,甚至有可能成为养虎遗患的大漏招。
但和亲的话已经放出去,全天下都已知道,这是李世民亲口许诺的婚事,如果现在反悔,势必在历史之上留下骂名。
绝婚是必须的,但如何绝婚悔婚,就是个艺术性的事情了。
办法总是有的。
契苾何力贡献了一个诛心之计。
他让李世民通知夷男,说李世民准备亲自送公主至灵州,让夷男来灵州迎亲。
并且李世民向夷男再一次提出了天价的聘礼。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唐朝的拖延之计,想让夷男知难而退。
但夷男有自己的考虑,他对族人说:“我本铁勒之小帅也,天子立我为可汗,今复嫁我公主,车驾亲至灵州,斯亦足矣。”
于是,为了准备和李世民灵州之会,夷男再一次倾其国库所有。
但薛延陀本来就没什么积蓄,在向唐朝请婚和谢婚的两次进贡后,更是一清二白,于是,只有向各部落横征厚敛,弄得民怨沸腾。
但这只是悲剧的开始。
夷男搜刮来的聘礼,由于路途遥远,中间又要经过沙碛,缺水乏草,羊马大多死于路上。
聘礼未备,夷男无法按期到达灵州。
李世民立即做出反应,他先是下令停幸灵州,然后又下诏,停止和夷男的结亲。
大国天子,在婚姻上,出尔反尔,实在是让天下人耻笑,这也是一桩实实在在的政治丑闻。
以仁义礼智信标榜的中原大国,脸面上也挂不住了。
李世民的绝婚,即使是在当时的年代,也遭到了激烈的批评。
褚遂良大义凛然地上了一篇雄文,指责李世民说:“陛下虑生意表,信在言前,今者临事,忽然乖殊,所惜犹少,所失兹多。情既不通,方生嫌隙,一方所以相畏忌,边境不得无风尘,西州、朔方能无劳扰?”
然后,褚遂良以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大发牢骚说:“彼胡以主被欺而心怨,此士(唐朝)以此无信而怀惭,不可以训兵戎,不可以励军事。”
没有任何疑问,遭到玩弄的薛延陀,在北方边境重启战事,而突厥人也在唐朝的唆使下,和薛延陀再次开干。
但不可否认的是,李世民的绝婚,给夷男和他的统治和政权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自此之后,夷男在大草原上被传为笑柄,而部下也逐渐和他离心离德,人心已乱,士气已散,队伍不好带了,国家也不好管理了。
再加上薛延陀的政权,本来就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聪盟,各大部落实际上具有极大的自主权和独立性。
夷男所真正能控制的,绝对效忠他的,只有他的本部,但经诺真水一战,本就损失惨重,再加上绝婚事件后,夷男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薛延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
但他们在军事上依然表现出强悍的实力。
在将突厥人赶到河套之地,并且李思摩单骑入长安后,突厥人事实上,已经无法再对薛延陀构成威胁。
当世仇被灭,薛延陀立即开始和唐朝,再次修复关系。
毕竟唐朝是当世的巨无霸,薛延陀要想在大漠立足,就必须重新和唐朝建立融洽的关系。
夷男毕竟是一国的可汗,他抛弃前嫌,再次遣使同李世民通好朝贡。
李世民理亏在先,对夷男的示好,他并未全部放下防备之心。
贞观十九年,李世民征伐高丽前夕,他对薛延陀的使者说:“语尔(夷男)可汗,我父子并东征高丽,汝若能寇边,但当来也。”
但夷男保持了克制,不但没有发兵相侵,甚至还致书给李世民,愿意出兵相助,征伐高丽。
李世民虽然拒绝了夷男的派兵,却下诏褒奖了夷男的忠心。
夷男并没有食言,虽然高丽想策反夷男,让他发兵牵制唐朝,但夷男不为所动,保持了善意的中立。
但好景不长,九月,夷男病逝,李世民在辽东听到消息,特地在军营之中,为夷男设祭发哀。
夷男死后,薛延陀风云突变。
他的嫡子叶护可汗,杀死了庶长子突利失,叶护自立为多弥可汗。
但他性情多疑暴烈,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大肆诛杀夷男时代的大臣,而将自己的亲信安置到重要岗位。
多弥可汗的清洗行动,迅速残暴而直接,加上他上位根基还浅,这导致了薛延陀国内充满了不确定性。
最重要的是,多弥可汗下了一步让自己万劫不复的棋。
为了转移国内的压力,他将眼光望向了南方,他想通过战争树立自己的威权,和进一步打击异己。
于是,他发兵攻击唐朝的边境。
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即使李世民身在辽东,唐军依然展示了可怕的实力。
执失思力在夏州和多弥可汗相持,他故意引诱多弥悬军深入,然后再全力和他决战。
多弥一战而退,被执失失力渡河追逐六百里。
多弥可汗退走之后,又重新进犯夏州,但又一次无功而返。
薛延陀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能为力了。
当李世民回师长安,多弥迎来了自己的宿命,他已经不堪一击。
他被唐军一支偏师击败,多弥可汗的失败引发了薛延陀国内的大乱。
他最终被回纥彻底击败,所有宗族也被斩尽杀绝。
薛延陀本部只剩下七万多人,他们推立了夷男的兄子为伊特勿失可汗,本来准备回归他们的源起之地金山。
但在唐军和回纥联军的进逼之下,前进无路。
无奈之下,薛延陀在李世民的允许下,去掉可汗的称号,想借居在郁督军山以北。
但除寇务尽,穷寇必追。
贞观二十年,李世民再一次反悔,为了免留后患,他派李世绩直捣黄龙。
这时的薛延陀,已经没有一战之力,为了保留本族的血脉,薛延陀的梯真达官率众投降。
而伊特勿失可汗惶惧不知所为,只能率领亲信躲进山谷。
但天下之大,再无他们容身之处,最后也只能向李世绩投降。
此战李世绩共俘虏三万五千多人,不久之后,李道宗再接再励,又击杀薛延陀余部一千多人。
盛极一时的薛延陀,历任三主,历时十八年。
终于亡国。
偌大的世界,已臣服于李世民的脚下,现在只剩下在西域的西突厥,还有一战之力,也还有一讨的价值。
西域之战,是李世民武功的顶峰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