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有无尽的可能。
晏小周缓缓推开一扇房门,进了屋,将手里的小包袱往桌上一扔,包袱散开,大小瓶子、三尺白绫、匕首一股脑地漏了出来。
房间西侧大床里卧着个少年,一身素白中衣,额头上包着块白布,面如金纸,形销骨立。看到晏小周的动作,他微微瞪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他咳嗽完这一阵,晏小周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一指桌上那些东西,抿着唇故作冷淡,说话的声音却带着本人没觉察的颤抖:“白公子,你先挑还是我先挑?”
白琢没有吃惊,努力地朝她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是我先。不过你得陪我说会话。”
晏小周点点头,两只手撑着腮帮子,回忆起往事来。
“白公子,其实,这些东西我一直带在身上。从师父被害死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当时一腔热血地想着要报仇、要搞垮林家、要亲手杀了林子轩林子萧……现在想想,我真的是,太不自量力了……”
权势地位,原来是这般难以撼动的东西。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做不成。
说着说着,她眼中就落下了两行清泪。
“我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去到哪里,都会给人带来恶运。”guhu.org 完美小说网
白琢点点头,又咳嗽一阵,“我亦如此。”
晏小周拿袖子擦了把眼泪,没想到越擦越多,她索性就这么哭着,向白琢讲起了她的师父、讲起了她被师父在河边捡到,从小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从面黄枯瘦养到白白胖胖,从大字不识一个,缩手缩脚,到可以独当一面,从最差劲的那一个,成为没人挑的出毛病来的那一个。
也讲起她的师姐师兄们。虽然她被诬陷时他们没有一个敢为她出头,但以前她们待她真的很好。打猎、练功、做点心缝衣服、春游秋游都带着她,很温柔很和气的模样。
她还讲她与师父亲手种下的一片石榴树,第一次大丰收时的喜悦,还有石榴的酸甜,用石榴做的汁子、点心的美味。
白琢看她神色有些倦了,就接着她的话头,讲述了一些自己与师父师伯的事。
“师父第一次在云州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要不是我拦着,他估计要一刀宰了我那对养父母……不过也不用他动手了,我随师父离开之后的第二年,云州就爆发了饥荒,他们与邻居争抢几个野果,被打死了……”
“师父背地里老是唉声叹气,说什么“不该这样,怎么会这样”,我问他,我亲父母到底是谁,他说等我长大以后他再告诉我。”
“虽然不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但是他们两个待我比亲儿子还亲。”
他又好笑又无奈地一摊手,“我犯了错、偷懒不好好练功,师父要罚我,师伯不让,他们俩差点儿打起来。除了我想进长灯会那次,师伯不让,骂了我一通。”
“他说——讲道理,你进长灯会,再合适不过了。可我不希望你再接触那些事情。所以,你给我呆在家里,好好养伤,哪儿也不许去——后来,又遇到了一些事,我就跟着大哥,在飞卢山安营扎寨了。”
他早已怄不出一滴眼泪来,讲完了话,俯下身一阵猛咳,地面上沾上了丝丝暗红的血。
“我也觉得我就是来祸害他们两个的,从小到大,都那么不让人省心。也许我在娘胎里就……咳咳……”
晏小周听的有些失神,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劲,莫名其妙地就问了出来:“江阳王殿下他……白公子……江阳王殿下那位早夭的小世子,有名字吗?”
白琢极敏锐地从她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抓着被子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抖。
“那个孩子小名阿狸,大名……据说,皇帝赐名,白暮珵。”
“呈”为“程”省,意为“运送皇粮到王都去”。“玉”指玉佩。“玉”和“呈”联合起来表示“皇粮督运官的专用玉佩。
他许久不提养父母,早已淡忘了,他养父曾经做过皇粮督官,江阳王妃和小世子出事之后的第二天,养父母就辞官回老家了,据说是当年冬天生的他。
当然,师父对他说过,他的生日是在夏天,而且离夏至很近。因为实在忘了是哪天,师父师伯总是在夏至那天给他过生日。
暮珵,木成……木已成舟。
白舣舟。
十二年里,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不是没有查探过他亲生父母的消息,可是每每查探无果,回到江阳王府,享受着师伯师父的宠爱,看着他们对自己满眼的关心、殷切的叮嘱,他就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至于亲生父母,要是他们愿意出现,将来,自己总会与他们相见的。
原来,是他大意了。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明显,可他就是视而不见,就是爱东想西想。
他错的离谱。
江阳王……他的父亲,很爱他,爱逾生命。这么多年,从未改变过。
刚从战场上滚过一圈,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王爷,借着擦去脸上血迹的机会,把眼泪也给擦了,摆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温柔的笑容,看着自己“门客”手上牵着的那个孩子。
真好看,真像她。
简直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可是,他为什么这么瘦呀?他在跟自己说什么……什么?!
“你师傅给你起了名字啦?!他怎么能……算了,我送你一个字罢,就叫……舣舟。南舣北驾的舣,木已成舟的舟。你喜欢这个名字吗?啊,喜欢就好……孩子,欢迎你回家!”。
然后,小船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