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蝎美人

使团在夜间到达东澜边境的一座小城,遇到了前来接应的一小支东澜军队,为首的是一名文官,没有带他们去住此地条件简陋的驿馆,而是为他们包下了城中最豪华的一座酒楼。

东澜人对他们态度恭敬,考虑到谢云洲腿脚不便,还专门将一楼收拾出来给大梁使团夜宿,其和谈之诚心倒是可见一斑。

应付完东澜那个热情十足的文官,韩晖待人走远了,对谢云洲低声说:“东澜以前可是北方草原上的一方霸主,二十年前被北黎打败就龟缩在了东边,这些年越发斗不过北黎了,我们要与他们和谈,他们怕是心里求之不得呢。”

谢云洲笑了笑,说道:“东澜如今确实处处不占优势,与我们也没有开战的实力,但此行也不可掉以轻心。”

韩晖点点头,又感叹了一句:“要是前十几二十年遇到今日那支北黎骑兵,我们不一定能轻松应对,没想到北黎后来也大不如前了。”

薛含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道:“韩将军,您怎么还替别人可惜呢,北黎和东澜都没落了,于我们是好事啊!”

“塞外四国的实力都是此消彼长,如今东澜和西戎成不了气候了,北黎也被削弱,但同时北燕却在不断壮大。”谢云洲道,“大梁远没有到可安枕无忧之时。”

韩晖看谢云洲脸上倦色深重,站起身道:“谢相公早些歇息,末将告退。”

说罢他又看了眼一直坐在一旁不说话的那个蓝眼睛少年——现在被谢云洲赐了个薛刃的名儿,他们与东澜人互相说着场面话,这人在旁只顾着喝水吃东西,把桌上的那壶水和几碟点心全数一扫而空。

察觉到韩晖的视线,薛刃抬眼冷冷看过去,跟着使团的这一路他都不太喜欢说话,看着人时也总眼神不善。

谢云洲淡淡瞥过来一眼,道:“吃饱了吗?吃饱了就进屋去。”

薛刃转头看向谢云洲,顿了一下,安静站起来跟在薛含身后进了最大的一间屋子。

留给谢云洲住的屋子极为宽敞,卧房分内外两间,还有一角书房,一进屋子,薛含就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又打水来伺候谢云洲洗漱,但薛刃看出来了,薛含平时应该并不怎么做这些琐事,纵使照顾谢云洲很周到,可有时还是免不了疏漏。

薛含自己也意识到了,叹道:“还是需要有容哥在,主上下回别让容哥看家了。”

“也不是看家。”谢云洲对薛含略显手忙脚乱的服侍接受良好,“我一走要近两月,京中的一些事不可无人做主,太子那边也要有人照看着。”

谢云洲说这些时面色如常,薛含也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屋中还有第三个人,他还没适应从此主上身边要多一个人的感觉,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坐在凳子上听他们说话听得若有所思的薛刃。

“再去打盆水来。”谢云洲拍拍薛含,“让小孩儿洗个脸,太脏了。”

薛刃成功又被气到了,瞪着谢云洲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是小孩!”

谢云洲像是被逗笑了,眼中都是笑意,说:“今年几岁了?”

“十四。”

谢云洲笑道:“我比你大了七岁,说你是小孩儿也没错。”

薛刃似乎很讨厌别人说他是小孩儿,气得都想跟人打架了,但看在谢云洲眼中越发像是孩子心性,就连端了水进来的薛含也觉好笑,把水盆放到他面前,火上浇油道:“来,小孩儿,快洗脸。”

最终此事以薛刃怒而把窗边一盆不知名的花给掘了而告终。

谢云洲洗漱完后又散了些困意,便靠在软榻上拿出带着的几份文书看了起来,薛含则坐在一边卷起他的裤腿,替他按揉腿上的肌肉。

薛刃洗完脸,回头看见这一幕,任水滴自脸上滴答落下,专注盯着谢云洲不能动弹的腿看。

按理说常年坐轮椅不良于行之人,腿上肌肉都会逐渐萎缩变形,但谢云洲的腿上肌肉还能较好地维持着正常情况,想必是每日都有人替他按揉,疏通血脉,活动僵硬的肌肉。

他见谢云洲每每移动双腿都会疼痛,说明谢云洲的腿并非毫无知觉,在旁人辅助下也能屈伸,绝非因为肌肉坏死而残废,恐怕是早年伤了筋骨,筋脉滞涩留下了病根才致无法行走。

任谁看到谢云洲都会毫不犹豫地赞叹一句“美人”,谢云洲的美已然不在乎男女之间,女人会觉得他美,男人也会觉得他美,只因他的眉眼、鼻子、嘴唇、下颌,每一处都如无瑕之玉,赏心悦目,仿佛上天当真是如此偏爱于他。

只是……

看到谢云洲的腿,是个人又会摇头叹息:上天终究还是残忍如斯。

薛刃注意到谢云洲的膝盖下方有两道鲜明的疤痕,附近也因血流不畅而呈现淤紫,所以……伤到的是这里?

他想起在北燕时听过的关于这位大梁左相的许多传闻,除了谢云洲心狠手辣的种种行径之外,其他大多是关于谢云洲的身世和残疾的双腿。

传闻谢云洲自己说,腿是小时候摔断的。

可他仔细又瞧了几眼那两道疤痕,越看越觉得不像是摔的。

打量的眼神太过频繁,谢云洲早就有所感知,放下手中文书,直视着薛刃的双眸,问道:“看出什么了?”

薛刃露出了一丝窘迫,视线倏忽移开,又默默转了回来,欲言又止一番,也没说出话来。

谢云洲猜到他所想,道:“你想问我的腿是怎么回事?”

薛刃沉默片刻,硬邦邦地说:“没想问。”

“谁都有好奇心。”谢云洲低头看了眼腿上的疤痕,淡说道,“回大梁以后再告诉你。”

薛刃一怔,又盯着他看。

谢云洲一本正经地逗他:“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有至少十种说法,要对你说哪种就不一定了,是真是假也要你自己判断。”

薛刃气结,擦掉脸上残存的水珠,不理他了。

“燕人属实是长得好看啊。”薛含看着他洗完脸后的样子,赞道,“混了西戎人的血脉也还这么好看。”

谢云洲也深以为然,而且西戎人的特征还让薛刃的长相更为出挑,精致艳丽的五官若配上燕人白皙的肤色怕是会显得阴柔,但配上小麦色的肌肤便不会如此,反而英气俊朗,碧蓝色的眼瞳也最是独特,烛光映照其上更添光彩。

“是个漂亮的小孩儿。”

临到睡觉,谢云洲也不忘再气一下薛刃,反正目前看来,薛刃在心里是接受了他是主上,不会打他。

使团又走了五日才正式到了东澜的都城,人人都有些累了,谢云洲更是憔悴了许多。

然而东澜并没有要他们好好休息几日的意思,白天拉着谢云洲聊和谈事宜,晚上还有吃不完的宴席。

不过喝酒的事都归了韩晖,谢云洲说自己不能饮酒,旁人想劝,末了被谢云洲那明明美极却又寒意彻骨的眼睛瞥一眼就不敢说话了。

毕竟大梁左相不好惹的名头当真是四海皆知,被大小世家奉为首座又在朝堂上如鱼得水三十年的右相杨世安可是亲口说过的,“此人真乃蛇蝎美人”。

东澜的文臣武将第一眼瞧见谢云洲无不叹其容颜,但也无人敢多看,就连当面夸一句都战战兢兢。

当年谢云洲初到京城,被太子举荐入朝,在一次宴席上,北乡侯酒后轻佻打量谢云洲,称他貌若西子,见他比见京城公子们追捧的第一花魁还让人把持不住。

那时的谢云洲只是一笑置之,在场官员也都没把他当回事,还跟着调笑附和。

一年后,谢云洲任大理寺卿,北乡侯为族人遮掩罪行杀害一对平民父子,此事败露后,北乡侯欲以乡侯爵之位抵罪,并赠与谢云洲黄金百两。

北乡侯本以为如此便万事大吉,谁料谢云洲退回黄金,直言道:“我只要北乡侯的眼睛和舌头来作抵。”

后来的事便人尽皆知,谢云洲挖了北乡侯的眼睛,又割去他的舌头,还上书夺去了他的爵位,最后这位曾在京城风光一时的北乡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凄惨潦倒地离开了京城,没多久就病亡了。

有人问谢云洲为何要对北乡侯下此狠手,谢云洲说:“他在一年前看了不该看的,说了不该说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明白了,在谢云洲眼里,北乡侯怕是在一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时至今日,这桩事还只是谢云洲心狠手辣的其中一件而已,他狠起来连自己都敢下手。

比如,之前司徒严胜想找谢云洲的把柄,谢云洲故意抛出一个自己在大理寺时贪赃枉法的假证,严胜以为真被他抓住了把柄,欣喜若狂,而谢云洲竟也甘愿被严胜抓进狱中。就在严胜以为胜券在握时,谢云洲安排好的人又放出了反证,之后便联合太子指责严胜以诬告之举排除异己,严胜为摆平此事元气大伤,右相一派也被挫了锐气。

而谢云洲那副病弱之躯,在狱中几日几乎去了半条命,病了大半个月才养回一点人样,这下子谁还不说一句“狠还是你谢云洲狠”。

东澜人对谢云洲的态度,薛刃都看在眼里,这几日谢云洲忙着与东澜人周旋,此次出使东澜似乎对谢云洲和太子都十分重要,谢云洲是必要和谈成功的,而他便忙着观察谢云洲,并暗自在心中揣摩这个人的真实面目,再与他听过的传闻一一比较。

经过几日的观察,谢云洲无疑是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之人,说话向来滴水不漏,而旁人却永远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不做正事时,谢云洲会表现得轻松一些,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清冷难近,话也不多。

偶尔,薛刃也发现谢云洲会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发呆,脸上看不出悲喜,可又无端让人觉得他像是有无尽的哀伤愁绪,单薄的身影亦是如此孤独。

这真是个复杂的人。

薛刃如是定论。

不过谢云洲对他倒是和颜悦色的,还常常带着浅笑,那天谢云洲为何收留他就很奇怪,还说他与自己有缘。

哪里有缘了,他身体好着呢,才不是那一副病秧子样。

原本他思来想去都不得其解,但看到谢云洲让薛含给他送的一桌子糕点,他又确认了一件事——谢云洲是真的把他当小孩儿看。

他跟谢云洲说,他母亲早年因病去世,父亲重病在床,他想去边境找些谋生之路,不想被北黎人抓走作奴隶,谢云洲看他那眼神他只能理解为蛇蝎美人可能是父爱泛滥了,想养个孩子,于是不吝露出点温柔和善来。

几天过去,他身上的伤口有些结痂了,衣服磨得难受,此时入夜,他干脆赤着上身仰躺在外间的小榻上,脑中却不停在思考。

如今北燕肯定不能回去,那些人掌控了局面,他又没能与父亲的人通上信,回去简直就是找死。

也不能让那些人知道他从北黎人手上逃走了,最好先别让他们找到自己,活着才最紧要。

大梁,谢云洲……

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他想得入神,乍然听到轮椅的声音还吓了一跳,霎时从榻上坐起来,与谢云洲四目相对。

“夜间天寒,把衣服穿好。”谢云洲把他丢在一边的里衣放到榻上,“别受凉了。”

薛刃心道:这屋子天天关着窗都要闷死了,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这么弱。

“哦。”薛刃答应了一声,胡乱披上里衣,胸膛还半露着,几道蜿蜒的伤痕清晰可见,结了痂也瞧着狰狞。

谢云洲看那伤痕应是被北黎人的鞭子抽的,前胸后背都有不少,他自己推着轮椅去桌上拿来一瓶药,问道:“薛含给你的药涂了没?”

薛刃接过药瓶,道:“涂了。”

嗓子养好了便听来不沙哑了,少年人的嗓音都还是青涩的,谢云洲看了他一会儿,问道:“还疼不疼?”

薛刃又被震惊了,谢云洲像是在同情可怜他,至少该有那么五分是真的。

震惊之余,他又有点回过味来了,谢云洲似乎喜欢把他当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孩看,既然这样……他也不是不能装一下,然后趁机赢取谢云洲的信任,待日后在大梁站稳脚跟,其他事都可徐徐图之。

于是他垂下眼,装得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疼但又不肯承认的倔强模样,说:“早就不疼了。”

谢云洲笑了下,嘱咐道:“好好上药,涂不到的地方让薛含帮你,早点睡。”

推着轮椅离开的谢云洲心里好笑,小孩儿对他的关心总是一脸震惊,前面还装模作样想骗取他的同情心。

心眼儿挺多,但确实可怜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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