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沉戟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
他可以是一把利刃、一条恶犬,而绝不应该是个好人。
但他收到情报的第一反应,竟然松了口气。
殷驰活着。
不但活着,还成功将那位手握实验数据的天才抓了回来。
抓回了恶龙监狱。
联合政府与教廷,一方需要边璞脑中的数据,一方盼望边璞快死。
从结果来看,两方称得上两败俱伤——边璞没死,但他进了恶龙监狱。
恶龙监狱,绝对中立势力。
有那位曾任军团长的监狱长在,进了这里的犯人,哪怕是联合政..府也不能随意使唤。
暗潮汹涌中,沉戟捏着情报,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双透亮的灰蓝色眼眸……和她身上那套已经有点洗到发白的黄上衣、牛仔裤。
时间回到二十小时之前。
风平浪静的监狱外,乌云被撕破,大水灌了下来。
大海中央,半透明的防护罩凭空隔出一片海域,仿若像素游戏中缺了一块蓝色方块。
研究所外的空地上,成片成片地躺着海底生物的尸体。
穿过层层净化薄膜,难言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殷驰三两下跳入通风管道中。这间深藏海底多年的研究所已成新的人间炼狱。
上百位受困的研究员,近一半已经失去了意识,不知死活;剩下一半神态各异,有发疯嘶吼的,有浑浑噩噩的,也有明显处于重病状态的。
殷驰没有丝毫动容,他顺着通风管道一路爬到最里,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任务目标。
冰床上,“睡美人”安稳地躺着,白大褂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银色的长发随意束起,懒懒散散地垂在台旁。
微蓝的发尾摇晃,脸色潮..红,像在发高烧。
殷驰谨慎落地,从腿侧拔出匕首,随后果断地……一记小李飞刀。
锋利的匕首精准地落到“睡美人”的腹部。
血疯狂涌出,任务目标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
但刚死的尸体不该一动不动,陈年的尸体不该流出鲜血。
殷驰飞速后退两步,冰床上的青年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他仿佛没有痛觉,缓慢地打了个哈欠。
长发垂到脚部,白皙的足尖点地,越发显得他腹部的鲜血骇人。
“病毒不是靠空气传播的。”雪白的睫毛微垂,青年道:“是气味。”
殷驰抬眼,青年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你穿着全套潜水套装,又在海底,按理说是闻不到味道的。”
“但你闻到了,对吗?”嫣红的唇笑意盈盈,恶意占满了他的面孔,“看来你跟我一样,大家都在盼着你快点死啊。”
与此同时,通讯器那边传来命令。
“全力抓捕边璞,不论死活!”
殷驰的视线缓缓移向了青年。
直升机上,喜获“银手镯”的新犯人边璞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娃娃。
他双手抱膝,掩住腹部的刀伤,乱糟糟的长发垂到地上,静静地望着下方的监狱。
“实验室已经安排好了,”褐眸狱警清清嗓子,主动开口,“政...府的意思是,项目不能停。”
他说完,偷偷往后瞄了眼,还是无法忘记这位天才被殷驰一路拉着头发从研究所拽出来的画面。
实在是太震撼了。
一个最年轻诺贝尔奖得主,曾任国家科学研究所副所长,生物医学、有机化学双料博士。
竟然被殷驰拖着头发、血糊住泥沙、灰头土脸地拉了一路!
等出了防护罩,又被嫌弃地一丢,“研究所已经封锁了,人也抓到了。我能回去了吧?”
一秒掉落神坛,不过如此。
褐眸狱警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那群高官们(尤其是现任科研所所长)的表情。
想着想着,他按捺不住,又往后瞟了一眼。
边璞当然注意到了褐眸狱警的眼神。
他抱膝盖的手缩紧,等到直升机即将开始降落,忽然开口,“借一下匕首。”
褐眸狱警还没来得及阻止,殷驰已经直截了当地将匕首丢了过去。
边璞接过匕首,一没有找殷驰报仇,二没有继续自杀,而是直接了当地扯住头发,一划——
浅蓝色的部分被连根砍掉,上好的绸带散落了一地。
边璞面不改色,“谢谢。”
殷驰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我们不一样。”
说完,他绑紧手中的塑料袋,拉开舱门,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褐眸狱警懵了:“什么意思?”
边璞恨死了。
他又将膝盖抱得紧紧的,这次甚至无法掩饰情绪,怨毒地质问狱警:“他的家人不希望他死?”
这算什么问题。
褐眸狱警本不想回答,但对上边璞的眼神,背后一凉,竟然下意识答道:“……他是战争孤儿。”
“他的朋友不盼着他死?”
“……他有朋友吗?至少在监狱里没有。”
“他有爱人?!”边璞都快尖叫了。
“……没有。”褐眸狱警总算反应过来边璞的意思,他回头,眼中难以控制地浮起微末的同情。
“再用这种眼神,”披着乱糟糟银色短发的青年阴森森道:“我很乐意多一对收藏品。”
褐眸狱警:“……”
他立刻收起难得的、仅针对天才科学家的一点惋惜,将所有良心抛诸脑后。
“走吧,我带你去实验室。明天再去见监狱长。”
边璞忽地整个人顿住。
褐眸狱警回头催促,只见刚刚还嚣张得无法无天的青年忽地抬眼,纯黑的眸底充斥着哀求,“可以不见吗?”
褐眸狱警微微一笑,在捕捉到青年眼底希冀的微光后,瞬间变脸,“不能。”
边璞:“……”
他下意识摸了摸手腕,然而所有的攻击性武器早在研究所就已经被殷驰全部卸下。
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边璞只能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他恨得黑眸微红,亦步亦趋地跟在褐眸狱警身后,满脑子的阴暗思想几乎要化作实质的黑泥。
褐眸狱警浑然不觉,将他带到全面改造过的牢房前,示意,“指纹门锁。”
边璞眼睛一亮,伸手,被挡住。
褐眸狱警又露出刚刚那个微笑,“我的指纹。”
边璞:“……”
他忍气吞声地走进去,进门的一刻,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杀菌消毒同时进行。
腹部的血洞被毫无顾忌地狠狠过了遍酒精,褐眸狱警在旁边看着都肉疼,边璞却毫无感觉,脸上反而露出了罕见的愉悦。
他消完毒,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新实验室,褐眸狱警忽然后退一步。
随后门缓缓关上,透过那扇占了门三分之一的特质玻璃窗,边璞清晰地看见了褐眸狱警的口型。
‘这间实验室就是你的行动范围。会有人送一日三餐过来。’
边璞:“……”
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匕首脱手而出,“啪嗒”一声砸到玻璃上。
玻璃毫发无损。
匕首反弹回来,擦过边璞的颊侧。
血顺着鲜红的线条溢了出来。
早有准备的褐眸狱警靴跟一碰,笑意盎然,‘回见!’
边璞再度抓狂:“啊啊啊啊啊!”
感谢特质门窗的隔音效果,让监狱里的犯人们得以睡了个好觉。
——除了殷驰以外。
十几分钟前,他熟练地掰开重锁回到牢房。
走进牢房的第一秒,捅了边璞无数刀都面不改色的青年,脸色猛然一变。
保温箱没被动过。
也就是说,西西一天一夜没有吃饭。
殷驰心跳停了半拍,猛地拉开柜门。
小姑娘可怜巴巴一小团,缩在柜子里,呼吸微弱(他脑补的),刚刚结痂的伤疤被抓得乱七八糟。
听到动静,她挣扎着撑起眼皮,睁眼看了看。
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一点点被点亮,最后化作一个大大的微笑:“爸爸!你回来啦!”
殷驰心里的一块角落,莫名其妙的,软了一下。
他忽然变得极端不善言辞,憋了半天,最终挥了挥手中的塑料袋,“吃烤鱼吗?”
几乎睡了一整天的西西一下子就精神了!
她从衣服窝里跳出来,殷驰眼疾手快地伸手,盖在她脑袋上。
差点撞到脑袋的小团子浑然不觉,她握紧小拳头,努力缩起实际上并不平坦的小肚子。
灰蓝色的眼里亮起星光,“吃!”
于是不着调的殷驰一手提着新鲜的海鱼,一手提溜着重新上好药的西西,溜到后山,在凌晨的恶龙岛点起了火堆。
火光跳跃在金色的眸底,灰蒙蒙的雾被烤鱼的香气一点点驱散。
本来不饿的西西看着、闻着,忽然警觉地摸了摸嘴角。
还好还好,没流口水。
爱面子的小姑娘安心了,她托着下巴,专心看爸爸烤鱼。
等鱼皮开始变焦,滋滋的油星掉落在火堆,殷驰娴熟地转动着烤鱼,“可惜今天没有星星。”
“有星星呀,”西西指着火堆里溅起的“油星”,两只眼睛也变成了星星的模样,“火里藏着好多跳跃的星星!”
凌晨的恶龙岛很冷。
水岑岑的雾气在殷驰的眼睫上结了层细微的霜,他总觉得有种黏糊糊的不爽。
但或许是火苗点燃了蒸腾的水汽,身上的不适感忽地全都消散了。
“那你可要多吃几口‘星星’,”青年第一次露出年纪该有的笑,揶揄道:“否则全都变成‘太阳’,就吃不了了。”
西西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为了即将吃到的烤鱼,她决心将面包的事团吧团吧,埋进海底。
香气越发浓郁,再撒上临时从后厨“借”来的调料。
白色的盐、黄色的孜然、红色的辣椒面,牢牢拿捏住了西西的视线。
殷驰小心翼翼撕下一大片鱼肉,吹了吹,西西立刻仰头,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
烤鱼的味道原来不像西瓜汁。
它是甜的,也是咸的;是香的、也是鲜的;是酥脆爽口的,也是细嫩鲜滑的。
总而言之,没见过世面的西西下意识将嘴闭得紧紧的,嚼啊嚼、嚼啊嚼,似乎生怕有人“崽口夺食”。
等吃完一片,有点辣,小姑娘苏哈苏哈,又抬头去接。
殷驰一点点将小姑娘喂得肚子圆得遮都遮不住,嘴巴也变得红通通的,才遗憾停手,眉眼间相当有成就感。
还有几条鱼,他也叼起一条,像猫一样,倒在草地上。
“禁区”面海,跟监狱隔着座小山。
躺在侧边的草地上往外眺,能看到海连着山、山接着海,连绵不绝,繁衍不断。
殷驰就这样静静地欣赏了会,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给你留的纸条你没看到吗?”
跟着躺下、正在草地上懒洋洋打滚的西西忽地整团僵住。
“难道被风吹走了?”殷驰继续嘀咕,“不应该呀,还是翻身的时候压到衣服堆底下了?”
西西眼睛一亮,转过身来,刚想狠狠点头同意这个猜测。
然而她动作一大,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妖风”,藏在口袋里的纸条竟然飘了出来。
西西连忙去追,然而受限于圆滚滚的肚皮,没赶上风的速度。
纸条慢悠悠地落在殷驰面前。
西西慢吞吞地将自己往草里塞了塞。
殷驰低头看了看纸条上明显是手攥出的痕迹,又抬头看了看耳朵红红、脸蛋红红、整只崽都红红的西西。
半晌,他难以置信,“你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