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2)

鲨鱼沉戟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

他可以是一把利刃、一条恶犬,而绝不应该是个好人。

但他收到情报的第一反应,竟然松了口气。

殷驰活着。

不但活着,还成功将那位手握实验数据的天才抓了回来。

抓回了恶龙监狱。

联合政府与教廷,一方需要边璞脑中的数据,一方盼望边璞快死。

从结果来看,两方称得上两败俱伤——边璞没死,但他进了恶龙监狱。

恶龙监狱,绝对中立势力。

有那位曾任军团长的监狱长在,进了这里的犯人,哪怕是联合政..府也不能随意使唤。

暗潮汹涌中,沉戟捏着情报,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双透亮的灰蓝色眼眸……和她身上那套已经有点洗到发白的黄上衣、牛仔裤。

时间回到二十小时之前。

风平浪静的监狱外,乌云被撕破,大水灌了下来。

大海中央,半透明的防护罩凭空隔出一片海域,仿若像素游戏中缺了一块蓝色方块。

研究所外的空地上,成片成片地躺着海底生物的尸体。

穿过层层净化薄膜,难言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殷驰三两下跳入通风管道中。这间深藏海底多年的研究所已成新的人间炼狱。

上百位受困的研究员,近一半已经失去了意识,不知死活;剩下一半神态各异,有发疯嘶吼的,有浑浑噩噩的,也有明显处于重病状态的。

殷驰没有丝毫动容,他顺着通风管道一路爬到最里,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任务目标。

冰床上,“睡美人”安稳地躺着,白大褂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银色的长发随意束起,懒懒散散地垂在台旁。

微蓝的发尾摇晃,脸色潮..红,像在发高烧。

殷驰谨慎落地,从腿侧拔出匕首,随后果断地……一记小李飞刀。

锋利的匕首精准地落到“睡美人”的腹部。

血疯狂涌出,任务目标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

但刚死的尸体不该一动不动,陈年的尸体不该流出鲜血。

殷驰飞速后退两步,冰床上的青年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他仿佛没有痛觉,缓慢地打了个哈欠。

长发垂到脚部,白皙的足尖点地,越发显得他腹部的鲜血骇人。

“病毒不是靠空气传播的。”雪白的睫毛微垂,青年道:“是气味。”

殷驰抬眼,青年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你穿着全套潜水套装,又在海底,按理说是闻不到味道的。”

“但你闻到了,对吗?”嫣红的唇笑意盈盈,恶意占满了他的面孔,“看来你跟我一样,大家都在盼着你快点死啊。”

与此同时,通讯器那边传来命令。

“全力抓捕边璞,不论死活!”

殷驰的视线缓缓移向了青年。

直升机上,喜获“银手镯”的新犯人边璞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娃娃。

他双手抱膝,掩住腹部的刀伤,乱糟糟的长发垂到地上,静静地望着下方的监狱。

“实验室已经安排好了,”褐眸狱警清清嗓子,主动开口,“政...府的意思是,项目不能停。”

他说完,偷偷往后瞄了眼,还是无法忘记这位天才被殷驰一路拉着头发从研究所拽出来的画面。

实在是太震撼了。

一个最年轻诺贝尔奖得主,曾任国家科学研究所副所长,生物医学、有机化学双料博士。

竟然被殷驰拖着头发、血糊住泥沙、灰头土脸地拉了一路!

等出了防护罩,又被嫌弃地一丢,“研究所已经封锁了,人也抓到了。我能回去了吧?”

一秒掉落神坛,不过如此。

褐眸狱警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那群高官们(尤其是现任科研所所长)的表情。

想着想着,他按捺不住,又往后瞟了一眼。

边璞当然注意到了褐眸狱警的眼神。

他抱膝盖的手缩紧,等到直升机即将开始降落,忽然开口,“借一下匕首。”

褐眸狱警还没来得及阻止,殷驰已经直截了当地将匕首丢了过去。

边璞接过匕首,一没有找殷驰报仇,二没有继续自杀,而是直接了当地扯住头发,一划——

浅蓝色的部分被连根砍掉,上好的绸带散落了一地。

边璞面不改色,“谢谢。”

殷驰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我们不一样。”

说完,他绑紧手中的塑料袋,拉开舱门,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褐眸狱警懵了:“什么意思?”

边璞恨死了。

他又将膝盖抱得紧紧的,这次甚至无法掩饰情绪,怨毒地质问狱警:“他的家人不希望他死?”

这算什么问题。

褐眸狱警本不想回答,但对上边璞的眼神,背后一凉,竟然下意识答道:“……他是战争孤儿。”

“他的朋友不盼着他死?”

“……他有朋友吗?至少在监狱里没有。”

“他有爱人?!”边璞都快尖叫了。

“……没有。”褐眸狱警总算反应过来边璞的意思,他回头,眼中难以控制地浮起微末的同情。

“再用这种眼神,”披着乱糟糟银色短发的青年阴森森道:“我很乐意多一对收藏品。”

褐眸狱警:“……”

他立刻收起难得的、仅针对天才科学家的一点惋惜,将所有良心抛诸脑后。

“走吧,我带你去实验室。明天再去见监狱长。”

边璞忽地整个人顿住。

褐眸狱警回头催促,只见刚刚还嚣张得无法无天的青年忽地抬眼,纯黑的眸底充斥着哀求,“可以不见吗?”

褐眸狱警微微一笑,在捕捉到青年眼底希冀的微光后,瞬间变脸,“不能。”

边璞:“……”

他下意识摸了摸手腕,然而所有的攻击性武器早在研究所就已经被殷驰全部卸下。

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边璞只能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他恨得黑眸微红,亦步亦趋地跟在褐眸狱警身后,满脑子的阴暗思想几乎要化作实质的黑泥。

褐眸狱警浑然不觉,将他带到全面改造过的牢房前,示意,“指纹门锁。”

边璞眼睛一亮,伸手,被挡住。

褐眸狱警又露出刚刚那个微笑,“我的指纹。”

边璞:“……”

他忍气吞声地走进去,进门的一刻,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杀菌消毒同时进行。

腹部的血洞被毫无顾忌地狠狠过了遍酒精,褐眸狱警在旁边看着都肉疼,边璞却毫无感觉,脸上反而露出了罕见的愉悦。

他消完毒,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新实验室,褐眸狱警忽然后退一步。

随后门缓缓关上,透过那扇占了门三分之一的特质玻璃窗,边璞清晰地看见了褐眸狱警的口型。

‘这间实验室就是你的行动范围。会有人送一日三餐过来。’

边璞:“……”

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匕首脱手而出,“啪嗒”一声砸到玻璃上。

玻璃毫发无损。

匕首反弹回来,擦过边璞的颊侧。

血顺着鲜红的线条溢了出来。

早有准备的褐眸狱警靴跟一碰,笑意盎然,‘回见!’

边璞再度抓狂:“啊啊啊啊啊!”

感谢特质门窗的隔音效果,让监狱里的犯人们得以睡了个好觉。

——除了殷驰以外。

十几分钟前,他熟练地掰开重锁回到牢房。

走进牢房的第一秒,捅了边璞无数刀都面不改色的青年,脸色猛然一变。

保温箱没被动过。

也就是说,西西一天一夜没有吃饭。

殷驰心跳停了半拍,猛地拉开柜门。

小姑娘可怜巴巴一小团,缩在柜子里,呼吸微弱(他脑补的),刚刚结痂的伤疤被抓得乱七八糟。

听到动静,她挣扎着撑起眼皮,睁眼看了看。

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一点点被点亮,最后化作一个大大的微笑:“爸爸!你回来啦!”

殷驰心里的一块角落,莫名其妙的,软了一下。

他忽然变得极端不善言辞,憋了半天,最终挥了挥手中的塑料袋,“吃烤鱼吗?”

几乎睡了一整天的西西一下子就精神了!

她从衣服窝里跳出来,殷驰眼疾手快地伸手,盖在她脑袋上。

差点撞到脑袋的小团子浑然不觉,她握紧小拳头,努力缩起实际上并不平坦的小肚子。

灰蓝色的眼里亮起星光,“吃!”

于是不着调的殷驰一手提着新鲜的海鱼,一手提溜着重新上好药的西西,溜到后山,在凌晨的恶龙岛点起了火堆。

火光跳跃在金色的眸底,灰蒙蒙的雾被烤鱼的香气一点点驱散。

本来不饿的西西看着、闻着,忽然警觉地摸了摸嘴角。

还好还好,没流口水。

爱面子的小姑娘安心了,她托着下巴,专心看爸爸烤鱼。

等鱼皮开始变焦,滋滋的油星掉落在火堆,殷驰娴熟地转动着烤鱼,“可惜今天没有星星。”

“有星星呀,”西西指着火堆里溅起的“油星”,两只眼睛也变成了星星的模样,“火里藏着好多跳跃的星星!”

凌晨的恶龙岛很冷。

水岑岑的雾气在殷驰的眼睫上结了层细微的霜,他总觉得有种黏糊糊的不爽。

但或许是火苗点燃了蒸腾的水汽,身上的不适感忽地全都消散了。

“那你可要多吃几口‘星星’,”青年第一次露出年纪该有的笑,揶揄道:“否则全都变成‘太阳’,就吃不了了。”

西西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为了即将吃到的烤鱼,她决心将面包的事团吧团吧,埋进海底。

香气越发浓郁,再撒上临时从后厨“借”来的调料。

白色的盐、黄色的孜然、红色的辣椒面,牢牢拿捏住了西西的视线。

殷驰小心翼翼撕下一大片鱼肉,吹了吹,西西立刻仰头,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

烤鱼的味道原来不像西瓜汁。

它是甜的,也是咸的;是香的、也是鲜的;是酥脆爽口的,也是细嫩鲜滑的。

总而言之,没见过世面的西西下意识将嘴闭得紧紧的,嚼啊嚼、嚼啊嚼,似乎生怕有人“崽口夺食”。

等吃完一片,有点辣,小姑娘苏哈苏哈,又抬头去接。

殷驰一点点将小姑娘喂得肚子圆得遮都遮不住,嘴巴也变得红通通的,才遗憾停手,眉眼间相当有成就感。

还有几条鱼,他也叼起一条,像猫一样,倒在草地上。

“禁区”面海,跟监狱隔着座小山。

躺在侧边的草地上往外眺,能看到海连着山、山接着海,连绵不绝,繁衍不断。

殷驰就这样静静地欣赏了会,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给你留的纸条你没看到吗?”

跟着躺下、正在草地上懒洋洋打滚的西西忽地整团僵住。

“难道被风吹走了?”殷驰继续嘀咕,“不应该呀,还是翻身的时候压到衣服堆底下了?”

西西眼睛一亮,转过身来,刚想狠狠点头同意这个猜测。

然而她动作一大,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妖风”,藏在口袋里的纸条竟然飘了出来。

西西连忙去追,然而受限于圆滚滚的肚皮,没赶上风的速度。

纸条慢悠悠地落在殷驰面前。

西西慢吞吞地将自己往草里塞了塞。

殷驰低头看了看纸条上明显是手攥出的痕迹,又抬头看了看耳朵红红、脸蛋红红、整只崽都红红的西西。

半晌,他难以置信,“你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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