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北牵着两匹马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住远远跟在后面的一干护卫的目光,任她无声地哭泣,既不近前看她,也不出声劝解——像瑞羽这样的天之骄子,自有其傲然风骨,并不需要谁的同情,更不需要有人看着她哭泣并自以为是地劝解。
许久,瑞羽站起来,自袖中取出手绢抹去脸上的痕迹,深深地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平复了心境,才略略侧首,对秦望北道:“谢谢。”
秦望北笑了笑,问道:“想来清水河边的高媒祭祀也该开始了,我们回去吗?”
瑞羽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摇头,道:“祭祀高媒自有王母和……他主持,我就不回去了。”
“那殿下意欲何为?”
瑞羽对远远跟着的几名亲卫招手,让他们近前听令,“洪业,予不欲回去参加上巳祭祀,恐太后娘娘担忧,你且回去报奏太后娘娘,就说……”
她沉吟一下,咬了咬牙,道:“就说予已在上巳之日自行择取了驸马,欲趁军中无事,外出游玩数日,请太后娘娘万勿担忧。”
一干亲卫都大吃一惊,忍不住看了秦望北一眼,不过瑞羽治军极严,无人敢质疑上官的命令,那名叫洪业的亲卫愣了一下,立即领命打马离去。
秦望北心里暗暗欢喜,但这种时候自然不敢外露,只是镇定地问:“殿下想去哪里游玩?”huye.org 红尘小说网
瑞羽举目四顾,看看路途,道:“且沿着驰道前行,寻个地方安宿,其余事情明日再做打算。”
她不愿此时回齐州去见东应,索性信马由缰,毫无目的地漫游。这一路燕往莺来,蝶舞蜂鸣,繁花似锦,春光明媚,然而瑞羽心中再也没有当日与东应同游时的欢快,所幸秦望北在侧作陪,此人能诗能文亦能谈,雅时有出尘气,俗时有诙谐心,可以令人解颐忘忧,又不至于太过烦扰。
风景如画,又有不拘世俗规矩的秦望北在侧解颐,瑞羽心中的烦闷消解了许多。每到心乱的时刻,她就刻意转开心思另寻欢乐,如此竟过去了十来天。此日,雨下得特别大,无法前行,一行人便在昨夜借住的杭姓富户家中逗留下来。
瑞羽一行七人,五名亲卫是军中精锐,自有一股威严气势。瑞羽和秦望北更是气度不凡,杭家虽然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但细察他们的言行举止,也知他们必定身份高贵,有结交之心,难得天公留客,杭家便设宴请瑞羽一行赴宴。
席开玳瑁,筵设芙蓉,钟鼓罗列,舞伎下陈,杭家用心操办,宴会自也十分气派。杭家毕竟吃不准瑞羽的身份,便安排秦望北坐了正宾之位,却把瑞羽安排在了偏席,与待客的女眷相处。
瑞羽不愿露出行藏,对杭家所安的席位并不在意,见秦望北以目询问,便一笑摇头,让他去坐上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行礼过后,六名舞伎在堂下跳起了《胡腾》。
瑞羽和秦望北之间只有一道矮屏相隔,既利于观赏舞蹈,又方面他们说话。秦望北一面观舞,一面转头笑问瑞羽:“听闻京都教坊司舞乐分十大部,《胡腾》正是其中最受人追捧的舞乐。我观此舞风流雅致,仅是六人为舞都已经令人目眩,不知京都教坊司以一百二十人组成天魔舞阵时,究竟是何等恢宏大气?”
瑞羽看罢一舞,评道:“《胡腾》一舞人多人少皆可成舞,六人组舞虽不似京都教坊的天魔舞阵般规整堂皇,却灵动轻快,民风糅杂,也令人耳目一新。”说罢想了想轻叹一声,又道,“近十年阉权势大,为诱君王耽溺享乐,教坊司的天魔舞阵选取舞伎往往以貌美为先,技艺沦为其次,奢侈****日盛,但论到舞乐水准,却是大有下降。”
激烈奔放的《胡腾》过后,便是纤婉柔丽的一曲《白纻》,此舞配乐以丝竹管弦为主,因连日阴雨,管弦受潮,乐声难免有些呜咽,转折关头不尽如人意。瑞羽听惯了高妙乐音,秦望北更是自身精通乐声,听到这种破音之声,都觉得刺耳。
杭家虽然请来最好的舞伎乐师招待客人,但终究是商人之家,这真正需要见识和修养来品鉴的细微妙处,他们是听不出来的,只看到舞女纤腰如素、折俯柔韧的舞姿便大声赞好。
瑞羽虽不会当面辜负主人家的盛情,形之于色地挑剔舞乐的不足之处,但听到乐师吹奏的尺八连破了几个音,连琵琶声也遮不住那刺耳之处,还是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摸了摸耳面。秦望北见状忍不住暗暗发笑,只是也不便当面安慰,只得冲她眨眨眼,以目示意。
觥筹交错,酒意渐酣,瑞羽知道若按男人聚宴的规矩,接下来就该由主人家的家妓上堂来向客人邀舞或共席了。虽说华朝民风开放,不忌男女杂处饮宴作乐,但女子在堂也有许多顾忌。秦望北已被她择定,也还罢了,她手下的几名亲卫却未成家,这样的机会不让他们轻松一下,殊为刻薄。
正待借口退出宴会,她的几名亲卫已经转了过来向她敬酒,俯首祝颂道:“为主上寿,愿主上千秋!”
瑞羽饮尽杯中酒,温声道:“这不是家中,你们不必拘束多礼。”
她御下虽然法度森严,但在日常生活中难免有女性特有的细腻体贴,她的臣属因此对她除了忠诚敬重之外,更有一种微妙的仰慕维护,虽知秦望北是她选择的人,却难以认同他的身份,就好像狮群里闯进一头老虎一般,虽然那老虎也同属一方之主,但种属不同,狮子们怎样也不能将之视为同类。
他们将秦望北撇开,上前向瑞羽敬酒,正是出于心底对他的排斥。好在秦望北得到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其余人等的排挤他都不放在心上,准备以后慢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