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两个小时之后，墨承安才缓缓醒过来。
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完全关上了，屋子里便显得有些昏黑。
狭小的沙发上几乎躺不下他整个人，而昏昏沉沉睁开眼的时候，也需要花费一点时间适应现在的场景。
他知道自己仍在黛米的住处。
目光便从四下逡巡而过，直到在角落里看见了那个坐在旁边画画的女孩。
黛米的位置在他身后。
墨承安想看清楚她在做什么，还需要坐起身。
“别动。”
忽然间，女孩开口说话，直接让他停下来了动作。
“你先别动，快躺回去。”
墨承安虽然疑惑不解，但也没有反驳她的话，便重新躺了回去。
就这样维持着之前睡觉的姿势。
从他的角度看，哪怕是努力将眼珠子瞪到最大，也没办法看清楚坐在他侧后方的黛米。
“你在干什么？”
男人沉声询问。
黛米唔了一声，“画画。”
“你别动哦，马上就好了。”
这话一说出来，便让墨承安明白了过来。
“你在画我吗。”
“是呀。之前就答应了要画你的，后来一直没机会。”黛米随意解释，注意力仍旧集中在她的画上。
是快画好了。
整整两个小时，她都在忙这一件事。
所以也并没有打扰他。
墨承安也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两小时十分钟。还好吧，不算太长。”
要是再多睡半个小时，她应该可以完全画完了，现在他人醒了过来，有一下没一下聊着天，竟也会让黛米走神。
墨承安摇摇头，“我平日里午休，只会睡四十分钟。”
他从小就有着严格的睡眠时间安排，因为其余所有的时间也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二十四小时，是要拆分成四十八小时来用的。
“多睡会没关系的。”
女孩清脆的嗓音从旁边传来，没有多加宽慰，也并不觉得这是多大不了的事情。
墨承安顿时莞尔。
“也是。无非是多睡了一会午觉罢了。”
他轻声叹气，索性安心躺着了。
就这样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我大约是最近太累了。”
天花板已经老旧，和这里的房子一样有些年头了。
现在骤然看过去，还能发现斑驳的渗水痕迹。
身后时不时会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知道黛米仍在认真画画，也不催促，只是安静躺着，好好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我一直没有问你，上次在发布会上，为什么忽然承认了视频跟你有关。”
哪怕因为她说话留了一些余地，没有直接承认就是她故意设计。而凯恩斯王子也犯罪事实也已经确认，哪怕调查也调查不出什么，这才没有惹上官司。
可就算如此，被全城的人议论、诟病，甚至格伦斯伯爵单方面发声明说断绝了关系，都已经是必不可免的。
“也没什么考虑吧，本来就是事实。”
在墨承安面前，黛米连撒谎都不需要。
她笑了笑，挺无奈地看了墨承安一眼，“你说话就说话，别乱动呀。”
“好，我不动。”
墨承安很安静的躺好。
也没有换姿势，手仍旧放在身侧。
“就算是事实，之前一直隐瞒，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
他不理解，怎么想都没办法理解。
过了好长时间，黛米也没有回答。
“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没。”
她将注意力拉回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父亲大约是觉得最近我不太受控制了，所以想给我制造一点麻烦。让我对她感激涕零，继而死心塌地听他安排。但我不乐意。”
黛米顿了顿，很轻松的将这些话就说了出来。
“他手里头没有了我想要的东西，筹码什么的彻底失去了。除了打打亲情牌也没有别的办法。但我好不容易得到自由，当然不想再被他掌控。”
“自由。”
墨承安缓缓咀嚼着这个词。
对他来说，其实是很遥远的东西了。
“所以索性将一切摊开，让你名声彻底败坏。从此以后格伦斯伯父在你身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也知道你没有了用处。选择了断绝关系。”
“是啊，断绝关系。”黛米喃喃重复，哪怕说出来这句话，心里也并没有任何难过的。
反而云淡风轻。
“因为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除了身上流着格伦斯伯爵的血之外，她实在想不出来两个人还有任何关联。
又过了十几分钟。
黛米才终于开口，“好了，现在你可以动了。”
“还剩下最后一点润色，你休息吧。”
男人终于能从沙发上坐起来，揉了揉因为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而酸疼的脖子，才缓缓起身。
墨承安径直朝她走过去，站定在她身后。
“马上就好了的。”
黛米以为他在看那副画。
殊不知墨承安在看的并不是画，而是她。
女孩专注地坐在椅子上，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画板上，因此并未发现他的目光。
而后很长时间，姿势也始终一动不动。
墨承安便大着胆子，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女孩的五官。
眼睛又大又亮，但鼻子嘴巴却很小。
脸蛋儿是有一点点肉的，并不算特别骨骼分明的那种，但整张脸估计也就巴掌大，秀气的不行。
凑近了瞧，还能发现她耳后，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你看看满意吗？好啦。”
黛米忽然开口，转过身却正对上男人观察的眼神。
不。
那不叫观察。
是露骨。
墨承安丝毫没想到她会忽然转过身，刚刚的眼神里满满都是侵略性，甚至他已经会不由自主幻想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
黛米脸颊有些红。
他靠得太近，呼吸都快交缠在一起，便顺势推了推男人，借着活动身体的动作赶紧站起身。
“你、你过来看吧。”
从头到尾黛米都在假装没有注意到男人脸上那些奇怪的神色。
她只当自己是看错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墨承安应了声，很快收敛起刚刚的露骨。
转而静静欣赏起她画的这幅画。
那是他睡觉时的模样。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而黛米着重笔墨描绘的，也并不是脸和五官。
更多的是他睡着的姿势和模样，加上周围昏暗但温柔的环境，让人倍感舒适。
“很好。”
他由衷发出感叹。
因为能这样安然在沙发上入睡的他，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象过的模样。
“呼，你还满意就好。”黛米松了一口气。
终于能活动一下酸疼的脖颈，将笔和颜料放回了原位，转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稍微晾晾，等十几分钟你就可以带走了。”
“嗯。”墨承安下意识答应，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抬起头朝她看过去。
“我带走？”
“恩阿，是为你画的，画完了当时是要送给你。”
她难道画完了还要自己偷偷留作纪念嘛。
要说纪念。
刚刚趁着他睡着的时候，早就偷偷拍了很多照片了。
可墨承安的脸色却沉了半分，嗓音温温哑哑的，带着一抹试探，“你不跟我走。”
空气静默。
黛米手捧着水杯，眨巴了一下眼睛，摇摇头。
“不去啊。”
她没有这个打算。
墨承安也看了出来。
便没有再管那副画，而是直接朝黛米走过来。
男人高大颀长的身躯在这个屋子里，便已经极其有压迫感，何况他现在脸色阴沉，连身上的气势都逼仄。
黛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但恍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坐错什么，才努力停下了双腿，背脊挺直地站在原地。
“墨少爷……”
她叫他的名字。
墨承安步伐微微顿住，最终停在了距离她半米的位置。
黛米将水杯捧在胸前，借此隔开了两人的距离，这让呼吸和心跳才能勉强控制住，没有很夸张的加速。
“我让你跟我走，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男人并没有为难她。
也不曾威逼利诱。
他只是认认真真陈述事实，“这里已经被人发现了，能藏了今天，能藏过明天吗？后天呢？再过一周呢。”
“过不了几天风头就会过去的，马上王室那边也会举行庆典，大家的注意力会被拉走……”
“你怎么确定？”墨承安嗤笑，勾开了薄唇，“若是没有其他人推波助澜，大概过一阵子时间会消退他们的八卦心。可你怎么确认暗地里不会有人继续拱火？”
墨承安见她低下头不说话，眼神也跟着闪烁了一下。
但并没有停下来。
“二王子那么疼爱凯恩斯，你以为他真会和声明里说的一样，对凯恩斯被顶格重判一事表示支持？”
“我没这么想，也知道那都是为了做给民众看的。”黛米轻声反驳。
她又不是傻子。
真那么大公无私，就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一直在作恶。
“可他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我做什么，毕竟国王年事已高，加上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好了。二王子想继承王位的，不会做又损他名声的事情。”
墨承安你冷冷哼了一声。
“倒也不算太蠢。”
“我当然……”
不蠢啊。
可黛米忽然想起来面前这个男人的智商比自己高出一大截，顿时又住了嘴。
“但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你，更不会让你好过。明面上不能做什么，背地里安排一下倒也容易。”
“是。”黛米皱着小脸。
“之前发布会上的事情，除了我父亲之外，应该也还有别的人配合。底下那些记者，可不是他能两个小时就安排好的。”
那大概是原本就准备了捣乱的。
只是听说了她会出现，便改了针对的人。
墨承安看她满脸苦恼的模样，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不肯跟我走？”
“不行的。”
黛米用力摇摇头。
“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搞清楚了这个女孩的心思，墨承安也不像之前那么着急了。
尤其是她今天做的那顿饭，实在深得他心。
便连耐心都好了不少。
“唔，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比如说现在我正在风口浪尖上，如果再跟你回去，你会再一次被拖进这个漩涡。”
“我不怕。还有吗？”
黛米咬了咬唇。
她当然知道他不怕。
可是……她怕啊。
怕连累了别人。
“还有。我毕竟是一个独身的女性，之前也跟你传出来过绯闻，如果再和你一起出现，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你先别说话，我还有别的理由。”生怕他口出惊人，黛米第一时间阻止了他。
略一斟酌，便给出了好几条原因。
“郁金香城堡对我来说也不安全，我知道那里也有针对我的人。就算你和老太太都会保护我，也并不能百分百保证我的安全。而且一旦有王室的人过来找我，甚至没办法回避。”
“父亲与我已经断绝了关系，我现在再露面，就相当于打他的脸。到时候格伦斯家也会被重新牵连进来。虽然我跟他之间没什么父女情分，可毕竟生了我也给了我这么多年生活费养我长大。如今两清了之后，最好互不打扰。”
“最重要的是……”黛米顿了顿，落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扣在掌心，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他。
“我想离开迪马克。”
墨承安脸上似笑非笑的笑容，在这一刻消失了干净。
因为他知道，黛米前面说的那些都是顾虑。
而最后这句话，却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空气格外凝滞。
好长时间墨承安都没有说出来一句话。
他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孩，薄唇蠕动了下，过了好久才掀开，勉强说出几个字。
“去哪？”
“还没想好。但是在发布会上我承认与视频有关开始，就已经打算离开迪马克了。所有跟迪马克相关的人和事，都决定忘掉。”
“呵呵。”
墨承安嘲讽地笑了笑。
“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是你想忘就能忘记的吗。”
“不会马上忘记。但只要我不再联系，总有一天会遗忘。”黛米深吸一口气，直接将所有的话说了出来。
她眼睛里尽是坚定。
“对我来说，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可同样也是让人伤心的地方。我母亲早逝，父亲如今也已断绝关系。亲朋好友更是几乎没有。总的来说，迪马克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墨承安一直紧紧盯着她，高大的身躯站在她面前，无形中便多了一分压迫感。
半晌才开口。
“没有任何留恋的东西？那……”
我呢？
这两个字墨承安没有说出口。
可他相信黛米是明白的。
她却是轻松地笑开，摊开手看着他，“是的，任何。”
“啪”的一下，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墨承安脸色也跟着变了。
黛米甚至能感觉到男人周身萦绕开的逼仄气息。
他整张面庞上，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连带着看向她的黑眸里都覆盖了厚厚的冷意。
那冰冷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直接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