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刘定第三次来到科学学会。
前两次的考试他已经通过了,今天是最后一门考试,试题是什么?没有人知晓。
刘定这几日一直住在科学学会为通过两门考试的士子提供的驿站中休息,每日的餐食自有人送来,若想吃什么时令水果,有什么馋嘴的,成本价,即可让驿站跑岁的小厮买来。
而且,若是考上了学会,成为正式学子,每月还会由学会支出,发放三两银子的月俸银,算是免除了贫苦学生的后顾之忧,而学习优异者,每年还有三十余两银子的额外奖励,更有甚者,能提前进入学会,成为会员,而非学子。
成为正式会员之后,那俸银自然水涨船高,听说每年有五百两银子呢!
这待遇,比进京赶考的明经科士子还好呢!
所以当勘验身份,即将迈步进入科学学会的会场时候,刘定的心情是忐忑的。
无论如何,他都要留在这里。
不论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是父亲母亲的愿望。
紧紧握着手中的布袋,刘定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定哥儿”刚要抬脚进去的时候,刘定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扭头看去,正是熊二。
半个月不见,熊二已经由原本的虚胖,变得更加敦实了,看起来更加稳重,历练了。
“知道你要最后一场考试了,给你来送送行,”熊二跑到刘定面前,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水,双手胡乱在衣襟上抹了抹,珍而又重的掏出一个小绵包,面色凝重道:“这里是从鸡鸣山山神那里求来的信物,保佑你能顺利通过考核,进入学会成为学子!”
接过那个小布袋,刘定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却被熊二锤了一拳:“虚头巴脑的不必说,考进去再请我吃酒!!”
两人是自小开裆裤玩到大的,有些事情确实不必言说。
“伱最近还好?”刘定看着熊二的身子,感觉这家伙壮了不止一圈。
“他奶奶的天天炸山挖矿,多少天没有睡过囫囵觉了,”熊二嘿了一声,而后低着声音悄咪咪道:“告诉你,徐大议员正在准备在科学学会下建立金属研究所,咱可能会入选.”
“真的?”刘定双眸一亮,若是两人都能够顺利留在科学学会,那必须要好好喝上一壶酒了!
“好了,时间快到了,你快进去吧.”熊二拍了拍手刘定的肩膀,催促其赶紧入殿考试。
“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刘定握了握拳头,而后转身而去。
听说学会第一届招生的试题,前两道是玄扈先生出题,而后亲自批阅,而第三道题却是齐国公,也就是首席执政官亲自出题,而阅卷人,是整个七人议会小组。
这个消息,让坐在考场上的刘定有些忐忑。
坐在那里,捂了捂胸口,说不紧张,那是骗人,刘定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咚!!!
铜锣骤响,而后便是监考人员的声音响起:“下发试卷!!!”
试卷的用纸极为考究,明黄色绢纸,制成三层,薄而不破,韧而不软,绢纸两端是用鎏金花纹镌刻,封条处书籍贯,姓名,生辰。
缓缓打开信纸,刘定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目光落下,脸色稍稍惊愕,半尺长度的卷面上,有两道题目:
一,北方灾年,温度连年下降,改以何种方式普及甘薯及玉米等物,以利百姓?
二,论生产工具的发展,对生产力的重要性?(生产工具及生产力两词,请自行理解。)
以上两题,任选其一作答即可。
一时间,整个考场上,粗重的呼吸声轮番响起。
五名监考官互看一眼,皆是凝重——两道题目,他们也是刚刚才知道。
此刻,文渊阁偏殿。
“首席,第三道题目,是不是太过生僻了?”望着在那里悠闲喝茶的王琦,徐光启便是有些无奈。
哪有人这样出题的?
给读了说数十年四书五经的学子,出题:如何改良农作物?以让其适应北方渐寒的土壤和天气?
还比如:生产工具和生产力的关系?
你让徐光启去答,他都答不上来。
根本不可能理解题目!
“这种题,没有什么正确答案,你让我来,我也说不出一个一二三,但是三四百人的脑袋,总比我们几个人强吧?想到什么答什么,言之有理,言之有物即可!”王琦倒是满不在乎,端起茶碗自顾自的品茶。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齐国公!这是什么题目?这让明经科进士科的士子们看了,不是闹笑话吗?”孙承宗在生气的时候,向来称呼王琦为齐国公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
睁开眼,王琦看着孙承宗手中那张试卷,却是收起了笑容,坐正了身子,正色道:“恺阳先生,救国救民之良方,何错之有?”
“何为生产工具?何为生产力?”孙承宗将绢纸拍在桌子上,质问道。
“工具,犁也,力,人畜皆有力,”王琦望着孙承宗。
“精耕细作数十年的老农答此题,我看倒是可行,”孙承宗皱着眉头:“让这些来求学的学生答.”
“恺阳先生,何必低估他们?”王琦摇了摇头:“我倒是很期待,他们能写出什么样的答案来。”
此时,整个北京城的百姓和士子,也都因为王琦这两道题目争论了起来。
“提高甘薯和玉米的产粮?”酒楼上,有人得到考卷信息之后,疑惑道:“这不是农事吗?该归农事官去管,这齐国公把这个当做考题,是什么意思?”
“还有一句话,叫天气渐寒这天气寒冷,又岂是人力所能干预?齐国公不知道在想什么?”众人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火辣辣阳光:“我倒是想让天气冷点呢。”
“你们在看看,这第二题,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另外一个士子指着手里的一张卷子:“什么叫生产力和生产工具?”
齐国公是想要科学学会的学生们去田里干活吗?
“这两道题一出,我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说科学学会要超过我等国子监?”
“国子监学习的圣人之学,社稷之道!!”
“而科学学会呢?那是田间地头的学问,哈哈哈,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真的能看到那些科学学会的学生,成群结队去往田里犁地!”
哈哈哈.
坐在角落里,听着众人讨论的熊二,此刻也是眉头紧皱,不知道刘定在考场上,答得如何了?
学会考场。
整个考场上三百多人,此刻汗如雨下。
尽管监考官已经让人在考场各处放置了冰块以消暑降温,可是还有很多的考生因为紧张和焦虑,直接晕倒在考场上。
一个个的被抬了出去。
更有甚者,直接在考场上破口大骂:骂齐国公,骂徐光启,骂科学学会.
当然,这样的人当场就被夹着丢到了考场上,永远革名,不得再考。
而刘定,在拿到试卷的第一时间,便知道,十年光阴,自己好似都是为了这场考试。
从少年时开始,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那些作物培育和改良土壤上了,十年不中秀才,这一朝,刘定便要一鸣惊人!
随着龙烛的最后一颗香灰落下。
咚!!!
铜锣声再次响起。
“考试结束,所有考生停笔,收卷!!!”
呼.
刘定重重的呼了一口气,而后将笔放在一旁。
啪嗒,汗水顺着发丝低落在地上。
刘定抬起头,赶忙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防止其落在试卷上,污染了卷面。
刘定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刘定觉得十余年的心血在这一朝好似全都凝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一场考试。
“在检查一遍.”
刘定趁着监考官还没有走到这里,低头一目十行,想要找出一些落笔错处,或者避讳字。
应当无错!
不多时,监考官已经走了过来,轻轻地将其绢纸卷起,而后扣上书写姓名的地方,将其收走。
刘定此刻是虔诚的,他注视着自己的试卷被收入黑紫色木箱中,而后被放在了第二摞的最低一层。
握了握拳头,刘定的心情有些激动。
不多时,随着监考官下达出考场的命令。
所有考生依次走出考场。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抬头望着天空,刘定有些恍惚:自己这一声所追求的,自己所钟爱的,仿佛就要唾手可得了。
“定哥儿!”熊二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怎么样,考的如何?我在酒楼时候听人们都在讨论,说题目刁钻异常你觉得如何?”
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刘定咧嘴笑了笑:“放心,吾必能高中!”
此话一出,周遭几乎所有士子的目光望来,全是赤裸裸的敌视和嫉妒。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熊二异常开心,丝毫不理会其余人的目光,拍了拍刘定的肩膀:“走,今天就去庆贺一番.”
刘定此刻心情也是大好,转身就要和熊二一起吃酒。
“嗯?”
下一刻,刘定的身子好似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定哥儿,你怎么了?”熊二有些疑惑。
“老熊,”刘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都在发颤:“吾好像没有写名字和生辰籍贯!”
什么?
熊二一听这话,心中一紧,脸色也瞬间变白。
“去找那考官问问”熊二反应倒是很快,立刻拉着刘定转身向着考场而去。
“哎哎哎干什么呢?考试已经结束,闲杂人等不允许进入考场,”考场门口,此刻已经被精锐步卒守住。
根据首席执政官的命令,在装有试卷的箱子被送到文渊阁之前,任何人不允许进入此地。
“这位兄弟行行好,咱有东西忘记带了,进去找找,行个方便,”熊二一边说话,一边从怀里去了碎银子给那卫兵手里塞。
“呦,”见了银子,侍卫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悄摸的伸出手,将银子收入怀里:“什么事啊?”
“还请让我这兄弟进去,找主考大人一面,”熊二说着,也觉得自己这兄弟所犯的错误太过低级,所以面上有些尴尬:“没写籍贯和姓名。”
“什么?没写籍贯姓名?”侍卫先是一愣,而后大笑道:“如此这般粗心,还考什么学会?回家种甘薯吧!”
侍卫的大声嘲笑,也引得周围的士子们的注意:“此人没有写姓名……”
“想进去找主考官诶!”
“谁知道是真的没有写姓名,还是想要趁机舞弊……”
“瞧他那个模样,便不是什么有才学的。”
“刚刚还说自己必中!如今看来,名落孙山咿!”
“挎个布兜,里面装的是甘薯吗?”
“哈哈哈”
考场门口这一幕,令众学子所开怀。
人就是这样,幸福和快乐,大多数来自于对比,你比我差,我就可以得到快乐。
正在此时,考场大门再次打开,一队护卫护送着一架马车出来。
想必是要给学会送去。
“闲杂人等速速退去!”披甲卫按着长剑,立于门口位置:“擅自靠近者,交由顺天府论罪!”
此话一出,原本围在四周,想要继续看看热闹的士子和百姓尽皆后退。
轰的一下,整个考场门口,立刻被空出一大片,谁也不想要平白惹上官司。
倒是熊二看起来有些不甘心,脚步一动,就要上前。
“算了.”刘定死死的拉着自己的好友,心里虽然有着万般的遗憾和难过,但是再怎么说,也不足以让人摊上官司:“算了吧,是我自己粗心大意,明年还能再考.再等一年便是!”
“定哥儿?”熊二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好友。
“咱们去吃酒!”刘定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无论怎么着,你算是能在京城落脚了.”
“你这笑的,比哭还难看,”熊二伸手拍了拍刘定的肩膀:“不过也别灰心,你的见识咱知道,若是那徐大学士和齐国公有识人之才,不论写没有写姓名,你必能得中!”
刘定闻言苦笑一声,未写姓名者恐怕会直接黜落犯这等低级错误,刘定自己也有些无语。
“承你吉言!”刘定最终还是拱了拱手:“走吧.”
言罢,两人一起肩并肩离去。
而装着考卷的箱子,也被护送着,向着学会而去。
文渊阁偏殿,学会议事所。
“大议员,试卷已经收取完毕,就放在隔壁,”主监考官站在徐光启不远处,向其汇报,其身边还跟着四位副监考官以及文书管理的小吏。
想要打开试卷库,至少需要六个人的钥匙。
徐光启坐在那里,将茶杯里面最后一片茶叶嚼碎,咽了下去。
“有无特殊情况?”徐光启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仍旧是低着头,誊写面前的《西夷百科全书》。
“除了现场昏厥,舞弊还有大骂考试题目之外,倒是有一件事下官也拿不准!”主考官低着头,有些犹豫。
“何事?”徐光启的笔端顿了顿,双眼抬起,眸光射了过来。
“收卷检查时候,发现有一考生,未写籍贯和姓名。”
“你可曾记下他的卷首题目?”徐光启皱了皱眉头。
“回大人的话,为避免瓜田李下嫌疑,下官未曾记录,”见到徐光启皱眉,主考官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
“未曾记录便好,这等事你也不必说与我听,”徐光启继续拾笔誊写:“阅卷之后再说.”
“下官知道了。”
“下去忙吧。”
今天还不是检查试卷的时候,毕竟王琦和徐光启每天的政事杂务繁多,批阅试卷的时间早就已经定好,自有章程。
不知过了过久,使者已经进来添了两次灯油,徐光启终于放下毛笔,端起茶喝了一杯:“什么时候了?”
“亥时初刻.”侍者恭敬回道:“大人,膳事房给您备了面条,米饭和小菜,你看?”
“有小米粥吗?”徐光启不喜油腻。
“有的,这就给您端来”侍者转身刚走两步,又折了回来:“大人,方才府里有人传信,说夫人让您早点回去。”
“让他给夫人回话,老夫一会便回去了,”徐光启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去吧。”
“遵命!”
嗒嗒嗒.
侍者前脚刚刚离开,殿外便有传来脚步声,随后便是推门而入的声音。
“是谁这般无礼?”徐光启最不喜在深夜写书的时候被人打扰,抬头便要呵斥,但是见到来人之后,便是苦笑一声:“执政大人还未回去?”
“玄扈先生,打搅了,”只见王琦手中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方才想要回府,但是看到先生这里灯火通明,便知道你还未曾离去,叫膳食堂做了米粥,给你送来。”
“有劳大人了,”徐光启起身,活动了下身子,便坐在王琦对面。
自有侍者为其将晚饭摆好。
“执政大人,怎么还未回府歇息?”徐光启喝了一碗米粥,抬头问道。
“诸事繁多,歇不得,”王琦靠在椅子上,轻轻转动拇指上的扳指。
“因为史可法进京的事?”徐光启试探着问道。
“诸如此类,小事尔,吾从不放在心上,”王琦摇摇头。
“山陕乱民,搅动一方?”徐光启放下碗筷,追问了一句。
“一般匪类,胸无大志,并不入流,”王琦亦否。
“可是用兵繁多,百姓困苦?”徐光启觉得,这算是一桩大事。
“枪杆子里出政权,必经之道路,”王琦轻笑了一声。
“那是何事?”徐光启有些疑惑。
“我想知道,今日之试卷中,有无指明道路之曙光!”王琦轻叹一声,那神情,让徐光启觉得,向来威势无匹,杀伐果断的齐国公,有些落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