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和陆浮兰甚至没看清楚徐云瑞的动作,只见到一条鹅黄色的长裙在面前一闪,就从宫门里蹿了出去,地上还留着两只巨大的高底绣花鞋。
叶明玉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小宫侍上了酒水,徐云瑞左右不回来,上位者又都没到齐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先动筷子,只好随便喝点酒打发打发时间。
叶明玉用的酒壶仍是白瓷瓶装着的,但徐云瑞那边却像是特意上了一只黑色小罐。
那黑色小罐叶明玉曾经见过一次,徐云瑞说那是梅雪给他做得果酒,因此叶明玉并未起疑,只当是梅雪从家里带来给徐云瑞开小灶的。只是那果酒的味道香甜粘腻,盖子虽然盖着,但酒香却顺着边沿飘溢了出来,刺激着叶明玉的嗅觉。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叶明玉就很想尝一尝那酒是什么味道,但看徐云瑞喝酒时的脸色非常勉强,想来并不好喝……可如今被这酒的气味一勾,又勾得叶明玉有些心痒起来。
左右徐云瑞也没回来,叶明玉便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他发誓是真的很小很小的一杯,甚至只装了个底儿,想咂摸咂摸味道。
徐云瑞似乎很看重这酒,叶明玉也不想夺人所好,所以只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没想到,就这一口酒,刺激得叶明玉头晕目眩起来。
他先是觉得身体滚烫,小腹似乎有火在烧,而后便是浑身发软,脸上涨得通红,连耳廓都充血肿胀,甜腻的香气渐渐从他身上扩散开来,周围的人都有所觉察,只有叶明玉恍然不知。他的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周围所有人,似乎离他很近,又似乎离他很远。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是周慎己匆匆赶来,拿了条毯子把他整个裹了起来。
周围似乎有人在争吵,叶明玉挣扎着想要恢复意识,但他很快嗅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这样形容或许有些不对,这股味道他从来没有闻到过,但却莫名地让他觉得非常安心。
叶明玉便放松了身体,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徐云瑞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炸开了。
那侍女嚎了一嗓子,他甚至都没听清楚她嚎了什么,只捕捉到了“叶大人”三个字,便抑制不住地往外跑去,一边跑才一边去回想那侍女的话——
“叶大人进了雨露期了!”
这怎么可能呢!
徐云瑞的脑子里简直一团乱麻。
叶明玉不是乾元,对,这个他是知道的,叶明玉都二十二了,若是乾元,早就该分化了才是……但、但叶明玉是个中庸啊?中庸怎么会有雨露期?叶明玉不是中庸……叶明玉是个坤泽……叶明玉是个坤泽……
徐云瑞跌跌撞撞往前跑,他头一回觉得身上的裙子如此碍事,他从来不是个会忍耐的性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鹅黄的长裙褪了一地,只穿着一双袜子,一件白色的中衣,披头散发地冲进了御花园里。
引得那些侍女宫人惊叫连连。
没有人会把他当做坤泽了,即便他的脸上还化着滑稽的妆容,看上去就像是从戏台子上刚刚下来的丑角被泼天的雨水浇了一头;即便他梳着宗室子的发型,头上还插满了可笑的金簪,那簪子小巧玲珑,比他的手指尚且纤细;即便这些人在今天、在今晚、在刚才以前,还都管他叫做“安乐郡主”,把他当做娇贵的宗室子……
但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强烈的信香,是乾元独有的、极具攻击性和感染力的信香。
这味道对宫里的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龙涎香。
“郡马……叶大人!叶明玉!叶明玉在哪里!”徐云瑞像是疯了一样,他身上还难受得厉害,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或许是因为陆浮兰的信息素,徐云瑞到现在都觉得想要干呕,他如困兽一般在宴席上横冲直撞,那张为他准备的桌子边已经没有了那个他熟悉的人,他一把拽过了一边的宫女,红着一双眼,近乎咆哮道:“叶明玉在哪里!”
那宫女不知是被他吓得,还是因为他身上强悍的信香,腿上一软竟是跪到了地上,啜泣道:“英国公、英国公带着叶大人去乾清殿了!”
徐云瑞方才找到了方向。
他松开了那个宫女,头也不回地又往乾清殿跑去。
席间一阵鸡飞狗跳,众人俱是面面相觑,有人惊疑不定地问道:“刚刚、刚刚那是……安乐郡主吗?”
只礼部尚书孙昌杰,给自己慢悠悠地又倒了杯酒,唏嘘地摇了摇头。
徐云瑞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披头散发,赤红着眼睛,衣不蔽体,浑身是汗,路过了两批禁军想要拦他,都被他大喊着“滚!”给吓得连连倒退,并非是这些禁军玩忽职守,而是他们认出了那凌乱头发下熟悉的脸——
这分明是安乐郡主么!
徐云瑞没空去管这些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只想立刻看到叶明玉,一秒钟都不能再等了。
他害怕极了,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一个坤泽在大庭广众之下进入了雨露期,对于周围人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叶明玉先前迟迟没有分化,他自己也从没有把自己当做过坤泽,这一次的雨露期对于叶明玉自己,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是极大的打击。
更重要的是、更重要的是……
皇帝当时赐婚,是把叶明玉当做乾元来赐婚的!
这怎么行!这样怎么行!
这是欺君之罪!叶明玉要被杀头的!
徐云瑞似乎又看到了自己之前幻想的那个画面,叶明玉被人押着去菜市场,在人声鼎沸下被砍了脑袋,他哭着去求人,一个个求过去,但是却没有人理他,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舅舅,他们痛恨叶明玉让皇家失仪,恨不得把叶明玉大卸八块。
徐云瑞觉得自己要疯了。
“你是谁!等等!”
“站住!乾清殿内不可放肆!”
“拦住他!”
他冲进了乾清殿宫门,这是皇帝休息的居所,侍卫的数量是外面的几倍,宫女、宫侍、太监、禁军,混乱的惊叫声和怒骂声乱成一片。
宫门被打开了,福宝站在门内,他手上抱着一柄拂尘,开口呵斥道:“乱糟糟的!成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便见到宛如越狱的徐云瑞。
福宝愣了愣,讷讷开口:“安乐……郡主?”
见到福宝,徐云瑞才总算是缓过了神来,他只觉得脑子烧得发烫,身体似乎也到了极限,摇摇晃晃道:“郡……郡马呢?”
福宝微微侧身:“在偏殿里休息着呢……郡、郡主!郡主!”
徐云瑞步下不停,径自冲进了偏殿里。
偏殿里又是一阵惊叫。
屋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皇帝、太后、长阳公主、长阳驸马、英国公、太医院的太医们……徐云瑞甚至没空去思考英国公为什么在这里,他满眼看到的都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许是因为太医们已经出手了,叶明玉身上的信香被克制了下去,除了偶尔散溢出来的一小点儿,几乎嗅不到什么味道。
徐云瑞腿下一软。
他一路跑来,脚上的鞋在未央宫里就被他蹬掉,薄薄的袜子根本遮不住什么,脚底早就被碎石泥块扎破,白色的布料全被鲜血泅湿,滴滴答答的血迹地淌了一地,偏殿的地毯上都是他踩下的血脚印。
徐云瑞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腿上,看到叶明玉还活着,他终于安下了心。
“舅舅……”
徐云瑞脑子一片空白,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你别杀他。”
皇帝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徐云瑞一句也没听清。
“咚——”
徐云瑞倒在了地上,整个昏死了过去。
太医们手忙脚乱,先是出了个莫名其妙进入雨露期的坤泽,又莫名其妙地,一个坤泽郡主分化成了乾元,这事儿放在过去,几年也出不了一件,如今好了,安乐郡主和安乐郡马,倒是同一天给他们两人都赶上了。
徐云瑞是皇室的心头宝,待遇自然和叶明玉不同,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抬进了正殿里,睡在了皇帝的龙床上。
“可有什么要紧的?”皇帝其实心下清楚,分化乾元的时候,身体因为异变会很不舒服,甚至还常伴有发烧、头痛、晕眩、恶心,之类的症状,徐云瑞撑着这些异状能一路冲进乾清殿,可谓是非常了不起了。
太医压低了声音,小声道:“郡……郡主……因为分化,这才有这样的反应,下官开两贴药,喝下去过两天就好了……只是脚上的伤要将养一阵子,有块石头扎得深,大概要月余才能养好。”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好好照顾他。”
太医又低着头应了。
皇帝便小声叹了口气,走到了会客的小厅里,太后和长阳公主夫妇并未离开,甚至连周慎己都还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原地。
长阳公主又掉了几颗眼泪:“唉……终于……终于……到底是个乾元!”
太后见长阳公主委实伤心,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搂着长阳公主安慰了好一番。
皇帝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并不插话。
周慎己却突然开口:“您高兴了?”
皇帝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你逾矩了,英国公。”
周慎己冷哼了一声:“臣下不敢,不过是……恭贺陛下,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