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一确实不理解亡命之徒的心理,但他两世为人,深知历史的车轮是滚滚向前的,一切落后于时代的东西终将被历史所淘汰,而人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抵抗时代的浪潮涌过。传统的寺庙如果不转型,就会与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脱节而自我消解。
霓虹国内,寺庙、神社数量繁多,甚至多于便利店、邮局的数量。无处不在的寺庙神社可以说构成了霓虹社会的一道风景。但是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寺院的经营环境也越来越恶劣,仅靠僧人支撑的寺院越来越难以为继。
像山能寺这样转型成功,成为京都府内一道风景,凭着旅游业与施主的布施便能轻易生存下去的寺院简直凤毛麟角。
据说30年后,甚至会有四成的寺庙因难以生存而废寺,从地方上彻底消失。
玉龙寺便是如此,处在鞍马山深处的偏僻地理位置决定了它难以如山能寺一般靠游客创收。步入现代社会后,又失去了为周边百姓规划墓地、做法事的财源。秉持传统思维的主持空觉甚至只能依靠盗窃来勉力维持寺庙不废。
其次,犯罪就是犯罪,没有任何借口可言,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开脱。
所以,在真一看来,空觉的怒吼与痛苦不过是一个旧时代的悍匪不甘于被时代淘汰的发泄罢了。
……
就在真一心思百转之际,山能寺主持圆海缓缓步入殿中,望见已然被警方制服而颓然跪伏于地的同行,先是念了句佛,然后不禁发出感慨:
“空觉禅师,即使没有白毫,药师如来佛像的价值已经足够你整饬修缮玉龙寺了,何苦贪多务得,非要取白毫不可,而落入彀中呢?”
真一回过神来,闻言叹了口气,悠悠答道:
“他一个人变卖佛像当然足够,可他还有同伙要分赃,剩下的钱就不足以让他保住玉龙寺了。”
圆海主持古井无波的脸庞流露出一丝遗憾神色,叹息着说道:
“还是昔日之恶因,酿成了今日之恶果啊。”
殿内杳杳无声,空余叹息声袅袅。在真一眼中,此时的圆海主持形虽佝偻,但气质却宛如佛光普照一般,一时之间不禁让人心有所悟。于是真一试探着问了一句:
“圆海主持,您之前坚持不报警是因为已经知道了犯人的身份,想要成全他的愿望?”
圆海主持哑然失笑,目视这位年少聪慧却爱究根问底的少年,缓缓摇头说道:
“我哪有这种本事。在智慧上我恐怕难及小施主之万一,只不过多了些人生经验罢了。小施主着相了,何苦事事皆欲追寻原因呢?须知世间一切不过空虚,往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抱歉我是位唯物主义者。几次三番听到这充满唯心色彩的佛教偈语,真一不由在心中默默吐槽。
但外表上真一却爽朗地笑道:“所以我是方外人士,只能在俗世打滚了。寻找真相、破解谜题、寻根问底,这正是我的乐趣所在。”
在圆海主持走近后,跪伏的犯人空觉仿佛不堪太阳照射一般,完全不敢抬头。之前暴戾疯狂的情绪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愧疚与忏悔。
而在真一与圆海交谈过后,他忽然抬头,声音嘶哑着说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偷佛像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执行的也是我一个人。我对不住圆海主持,对不住山能寺,只能以死谢罪…”
真一猛地打了个激灵,转身死死地盯着空觉,心中涌起不妙的感觉。
“可惜我的玉龙寺终归要荒废了……”
空觉的声音中多了种别样的悲凉感,就像是穷途末路的将军发出了最后的感叹。说完这句话后,他的身体便软软瘫倒,面孔中浮现出极其痛苦的表情。
“不好!”真一果断上前,指挥着手足无措的左右警员扒开空觉的嘴巴,只见一团白色颗粒状粉末在他口中涌出,苦杏仁味瞬间扑鼻而来。
是氰化物!真一一瞬间就意识到了情况的糟糕程度。口服如此大量的氰化物粉末,服用者恐怕4-6秒就会出现呼吸困难,2-3分钟心脏就会停止跳动,这在医学上被称为闪电性猝死。
该死,他把氰化物毒药藏在嘴里避开了搜查。一旦事有不谐,就咬破毒药的外壁自杀。我居然漏过了嘴巴没有检查!
此时,空觉浑身抽搐,胸口剧烈起伏,本能地想要呼吸,但周围的空气却仿佛被抽走了一般,怎么也喘不上气。
渐渐地,他的气息变得微弱无比,神志彻底昏迷下来,全身的肌肉也开始松弛。
尽管真一与平次当即吩咐警员叫了救护车,但任谁都知道,这种情形大罗神仙也无法挽回了。
在场的刑警与寺僧都被如此震撼的场面惊得当场愣住,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后顿时乱作一团。
望着已然平躺不动、双脸嘴唇都泛起紫色的空觉,真一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自己居然让嫌疑犯当面自杀成功了。
为什么呢?总觉得他的整个行径古怪的很,先是束手就缚,再与警方展开交谈,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唯一的犯人,最后服毒自杀。他既然要自杀,为什么不一开始被擒时就行动呢?就算为了揽罪责于一身从而包庇队友,也没必要拖这么久吧?
真一蓦然醒悟,大声疾呼道:“快去鞍马山玉龙寺,恐怕他的同伙还在里面!”
平次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空觉的用意,他恐怕是与同伙约定行动成功后,在玉龙寺相聚。被擒后他深知会被山能寺的僧人识破身份,因此他要拖延警方前往玉龙寺搜查的时间,以保证同伙的安全撤离。
但真一那渺小微弱的声音完全混杂在了嘈杂的现场之中,根本就无人注意。
无奈之下,真一只得通过手机联系了京都府警的最高长官业平堂兄,简洁快速地告知了对方现场状况,藤原业平当即答应派更高级别的警官前往现场指挥。
之后,真一勉强挤到了空觉身旁,想要查看他的情况如何。然而他已经彻底停止了呼吸,只有那一双流露出痛苦不甘的眼睛依然圆瞪着,但瞳孔已然涣散,失去了光彩。
真一默默地蹲下身子,拂过空觉的面庞,将他的双眼合上。这一刻,真一紧紧咬着牙关,心头涌起了一股憋闷、悲伤还有愤怒的情绪。
屋漏偏逢连夜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殿内因犯人突然自裁而混乱不堪之时,殿外又传来几声焦急惊慌的喊叫:
“白毫,白毫不见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这声消息传来,就像被突如其来的陨石砸到一般,真一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成了一堆乱麻。
放在后堂大殿佛舍内被空觉拿起的自然是赝品,真白毫被提前放置到西厢隐蔽的禅房之中,有一队刑警牢牢把守。在空觉已然被擒的情况下,谁还能在重重埋伏之下,盗走白毫呢?
……
在警界更高层的警官到达后,指挥中枢再度稳定,现场的刑警被分为三队:一队立即前往鞍马山玉龙寺搜捕其他犯人;一队负责押运空觉尸体;另一队留在山能寺调查白毫丢失的具体情形。
很快,留在现场的警员便在东厢的厕所内发现了被抹布捂住嘴巴的小笠原巡查部长,他的外衣长裤则被人挂在了门上。
据他交待,他刚一进到山能寺,就被人迷晕绑在了厕所的坐便上,醒来后他百般挣扎也出不来,嘴巴被捂住也无法发声警示。直到二十多分钟前,他被扒掉的外衣外裤被放回了厕所外门上。但他从始至终没有看到迷晕他的人的身影,更别说长相和体型了。
听到这番汇报后,真一心中翻过了惊涛骇浪:
既然小笠原巡查部长一开始就被迷晕绑在了厕所里,那他之前接触并交谈过的小笠原警官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