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注定找不到纵火犯的纵火案,最终被呈递到云阳府尹的桌案前。
台上是开始发愁的府尹,台下是喊冤的掌柜与伙计。
至于一语点破玄机的鬼面罗刹,则适时的抽离,离开刺绣铺子往宫中行去。
在胡承修进入御书房的时候,与周帝议事许久的朝中文武连带着大金使者刚从里头出来。
原以为颇费周折的订盟之事,以出乎冒伊预料的速度快速完成。
甚至那盟约里的条项,也让冒伊有些喜出望外。
这一天,大周与大金终于达成一致,将脂粉等众多大金列在名单中的东西纳入往来通商之物中,而这一切的条件,是允许大周三大脂粉行在大金间售卖脂粉。
先前的宴请之夜中,大周的确在斗香中胜出,但那却是制香司制出的香脂。
对于冒伊来讲,他所了解到的大周三大脂粉行,全然比不上专为大周后宫研制脂粉的制香司。如果有人不相信,那么那一夜的所见,就是最好的反驳与证明。
所以仅仅是让三大脂粉行的脂粉入金,对大金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思来想去,冒伊得出的最终结论还是落在昨夜的凶案上。
果然,当使馆出了命案,大周迫于舆论,尽管不情不愿,也还是做出了让步。
而这让出的一小步,便足以大金二皇子在这一场出使结束后,获得与大皇子重新同台相竞的力量。
御书房里,周帝见胡承修进来,不由放下手中刚修订好的盟约。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破晓前的那场火,是有人故意为之。”
说完这句话,胡承修将事情的始末带着方才在绸缎铺里的所见一一道出。
然而听完这些话的周帝却是摇了摇头:
“那些事情不必再查了。只要确保从当下开始,在后日大金使团离开之前,不要再有人死伤就行了。”
听到不用再查,胡承修已经有些诧异,当再听到大金使团离开的日期,饶是胡承修耐性再好,这会儿也忍不住出声:
“陛下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不是我想算了,是只能就这么算了。”周帝缓步从几案后绕出来,“如今盟约已定,不能再节外生枝。”
听到那句节外生枝,胡承修终是默了默,没有再说下去。
罗刹司是听命于皇帝,仅效力于皇帝一人的司属,而不是像府尹衙门一样,专程探查真相的所在。
对他们来说,真相有时候很重要,因为万人之上的圣人需要耳清目明;而有时候,真相又不是那么的重要,因为有时大智若愚,只要闭耳塞听能够达成目的,那么圣人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为罗刹司的司正,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点。
御书房里君臣二人将话题揭过,但制香司中,喻佐却注定无法躲过今日。
香室之中,一向懒散的制香司司正没有继续躺在太师椅上,而是坐在一列牌位旁边,眼中带着几分气愤狠狠瞪着地上的人。
在他面前,是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关门弟子。
只是此刻孱弱的少年人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自己说!”方古手中的竹条在地上击打,发出噼啪的声音。
“师父要打要骂,喻佐绝无二言。”
少年人面色微白,但话里的意思却依旧强硬。
“好啊!可真是好!如今有了陛下给你撑腰,你的翅膀便算是硬了,何必再听我这个老头子聒噪,是不是?”
“徒儿不敢。老师的话,喻佐一直铭记在心,但如今事关两国通商之事,徒儿才不得已应下,非是不将师父的话放在眼里,还望师父体谅。”
“体谅?你自己跟祖师爷说,让他们体谅!制香司传承了这些年的香方,还有不够你学的地方,要去跟外头那些不入流的小商户论说什么制香的法子!”
听到这句话,喻佐噤声不再开口。
正如士农工商的划分,其实各行各业也都有自己的尊卑高低。
譬如在方古眼中,脂粉行业最不入流的,便是那些逐利的民间脂粉商。
纵然他们有再多的拥趸和推崇者,在方古看来,依旧不能与传承自商周时期的制香古法相提并论。
“投机取巧之事,乃是逐利之人才有的行为。你前几日才答应我,不让制香司毁在你手中,可是今日转头便跑过来说要去三大脂粉行学习制香之法,看是否有彼此交流借鉴的地方,这就是你说的会保住制香司么!一个因循古法的制香司,还是原有的制香司吗!你说!”
“可是古法自商周传下至今,传承过程中不也有前辈们补充完善么?”
若是换做以往,喻佐定然不会这般出言顶撞,可是自从这两日他按照林回春提供的材料,以自己的法子制作脂粉而不得之后,那种以往对于古法的绝对信任忽然便生出一丝动摇。
这么些年来,其实制香司的脂粉屡屡止步不前,他也想过是否是制香方法的问题,但每次师父都会用以往的名香来举例,这就使得喻佐进而反思或许是自己选用的花材不够恰当。
但是这一次,当他用古法制作而不得,但尝试着用那纸上所写的法子却轻而易举成功之后,他便不得不迫使自己重新审视这一脉传承的制香法子。
昨天半夜,陛下身边的贴身内侍刘恒亲自动身来宣他觐见。
这一夜,陛下与他说了许多。
甚至包括今日订盟时准备提出的让三大脂粉行入大金售卖的事情。
制香司是官家营生,自然没有秘法外泄的道理,但凭借已有的成熟经验,给予民间脂粉行一些建议,同时从三大脂粉行中获取一定的借鉴,却不是不可。
周帝虽然没有明说,但喻佐依旧从君主的字里行间听出了对于这件事的看重,也看出了这一次的香脂带给制香司的天差地别的变化。
喻佐几乎有种预感,如果这件事他能很好的完成,那么制香司再红火十年八载不成问题。
可若是这件事办砸了,帝王的雷霆之怒,便不是简单的雷声大雨点小。
“徒儿答应老师的事情,自是不会忘记,也请师父予我信心,相信徒儿一切都是为了制香司。”
说完这句话,喻佐以额贴地,伏跪下来。
方古举起手中竹条,满面怒容瞪着喻佐的脊背,然而后者却好像有不被原谅便不起身的架势,一直保持着伏跪的姿势纹丝不动。
“好!好!你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我这师父说什么话你也不会听了,既然这样,那就随你!一切都随你!”
竹条被狠狠的摔在地上,方古一个颤身之后,带着火气出了香师。
也不知过了多久,喻佐终于慢慢直起脊背。
苍白的面上已经看不出情绪,但看向前方牌位的眼睛却坚定而沉稳。
如同此刻临安城里看着手中密信的少年。
“可能确定?”
“就眼下来说,云阳分舵的消息是这样。阁主可要继续跟进此事?”
答话的人乃揽金阁六位舵主之首的寒山。
先前揽金曾说今日一早各路舵主会返程,天歌本以为除却黄金之外的五位舵主都会离开,早上特地准备了五份作别之礼,谁曾想离开的人里却不包含寒山。
“云样是天子脚下,没人吃多了乱生事,所以有我没我没什么两样。赶巧趁这下江南的功夫,多少让我赏赏景才不枉千里迢迢来这一趟不是?”
当天歌问起的时候,寒山这般解释,但实际上今天一天寒山除了跟揽金和天歌一起送别其他舵主出了趟门之外,后头几乎一直待在揽金阁里,甚至连主阁都没有出。
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他一直和小七一起,帮天歌梳理揽金阁这些年的卷宗要事,以便天歌能更好的上手做事。
不过眼下这条潘炳涵遇刺的消息,则是今天揽金阁的蛛网刚送来的消息。
因为当初平定潘炳涵的造反,天歌功不可没,所以当寒山拿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说与天歌听了。
“你说人是被我师父救活的?”
寒山点了点头,目光柔了几分:
“林神医妙手回春,只要经他出手救治的人,没有不药到病除的。”
天歌:“……我师父真有这么厉害么?”
不知为什么,天歌有些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如果因为一个人医术高超,称他神医她可以理解,但是说没有不药到病除的,那就有些夸张了。
有些病,是要与阎罗王抢人的,到了该走的时候,神医也无法救治。
这样的例子,天歌见的多了,不过此刻她并不打算跟寒山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我记得揽金说过,揽金阁不插手罗刹司之事,所以潘炳涵的事情打听起来是不是有些不便?”
“如果小阁主真想知道,我可以想办法。”
寒山的话里,有着特有的温和,乃至于给人小事一桩的感觉。
然而天歌知道这事有多危险。
帝王卧榻之侧,哪容他人安睡?一不小心,便会影响寒山这些年在上都的布置,甚至于给整个揽金阁带来灭顶之灾。
“罢了,要将事情弄清楚,没有比问老头子更靠谱。我这就给师父写封信,借着蛛网送到上都,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
“举手之为罢了。”
听寒山这么说,天歌便放下心来,提笔开始落墨写信,一边写一边嘀咕:
“说起来这几天给老头送的信来来回回也有不少,也不知他会不会嫌我烦。”
寒山轻笑:“林神医就您一个弟子,哪里有嫌烦的道理。”
天歌瘪瘪嘴,对此不置可否。
她可没忘记老头子嘴巴毒起来,是怎样凶她训她的。
望着天歌写信,吹干,封信,一气呵成,寒山欲言又止。
一天相处下来,天歌少见寒山这样,是以很快觉察出不对: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寒山摇了摇头:“没什么。”
说着笑了笑,将信收好:“小阁主放心,我会尽快着人送出。”
见他不愿意说,天歌也不做勉强,道了谢之后继续坐下来忙活着翻看卷宗。
只是这一次与先前不同,她不再埋头不管不顾的翻看,而是时不时在得空的时候,留心一眼寒山。
这一留心,很快发现了问题。
几乎每隔小半个时辰,寒山便会有几息出神,原因说不出,但心思恍惚却是确定的。
天歌几乎可以肯定,寒山心里一定有什么担心的事情。
等灯烛爆出一个灯花,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终于算是被翻了个遍,天歌也终于有机会缓口气儿。
“有些事情,既然闷不住,不妨说出来听听,指不定我这个臭皮匠有什么法子也说不准。”
寒山显然没有想到天歌会这么说,不过略一犹豫过后,还是坦诚开口:
“方才想起了内人。”
“嫂夫人?”
天歌一愣,没想到寒山已经娶亲,不过转念一想,以寒山已过而立的年纪,莫说娶妻,就是生子也正常。
“可是这两日不曾见面,想嫂夫人了?”天歌揶揄。
寒山苦笑一声:“老夫老妻了,哪里就这么离不得。我只是担心她的病情罢了。”
“病情?”
“三年前害的病,平素看上去没有什么两样,但发起病来会发疯,会抽搐……看了许多大夫,药也没有断过,然而到如今,却还是……”
寒山的话说到一半顿住,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下去。
天歌琢磨着寒山的话,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你今天才留到了现在,对吗?为了嫂夫人,专程留了下来。”
被戳穿的寒山默了一默,最终还是点了头。
“小阁主目光如炬。”
明明是夸人的话,然而听在耳中,却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讽刺感。
尽管寒山的本意并非如此。
深吸一口气,天歌抬起头来看着寒山:
“我还有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