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话 盗方见官去

【5月16修】

“不知林花师此番邀苏某前来,所为何事?”苏明河望着少年人道。

尽管先前那个叫孙三的人已经说明了此番邀请的来意,可当他看到屋子里还有朱家老爷子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正如先前所说,不外是借花献佛,借着朱老爷子的东风,请苏家主来楼外楼尝尝菜肴。”

天歌唇角含笑,“您也知道,晚辈是个外乡人,初来临安不足一月,这个月的工钱徐记可还没给我结算呢,靠自己怕是请您吃不起这楼外楼。”

苏明河没想到眼前的少年依旧迂回不说实话,倒是旁边的朱老爷子将手中的烟杆磕了磕,吩咐旁边的明叔道,“阿明,听见了吗?既然客人都到了,还不赶紧着人上菜?”

说着,朱老爷子望一眼天歌,笑道,“这徐记也是,明知林花师初来乍到,也不考虑林花师的生计问题,竟然将这等大才之人与那等闲之辈同等对待,真是不识良田美玉,可惜,可惜呐!”

天歌笑了笑,“大家都是这般,便只好依照着来,若是与人不同,反招惹非议。所幸晚辈家中尚有薄资,供给得了家用花销。”

朱老爷子却正了容色,“话是这么说,但林花师这般大才之人,自然当与旁人不同。就譬如我朱记的花师,各人皆赏一座院子,并着四个丫头仆役侍奉,这才是爱才之举呐。”

天歌拱手,“常闻老爷子惜才,如今才知名不虚传。”

朱老爷子哈哈大笑,捋着胡须,眼神却落在苏家家主苏明河的身上,想要看他如何表示。

原来,他以为天歌邀请苏明河前来,是为了让两家各给筹码,好在二者之间选一个更为合适的下家。

而旁边的苏明河也从朱老爷子的话语里品出了些许意味,约摸猜测着少年的目的。

只是,浸淫商场多年,如他这般老练之人,却哪里会愿意为旁人做嫁衣?

眼前这少年的确不错,但却并不值得自己去跟朱记抢人——哪怕只是借自己虚晃一枪,让朱记攀升竞争之心。想算计他?那这少年人怕是打错了算盘。

就算这少年或许知道点什么,又那拿香方烂脸的事情威胁自己,他也依旧不会愿意屈服——一者,是苏记家主的自傲自尊;一者,是他对于背叛者的不屑。

今日这少年郎可以骑驴走马弃了徐家,那么他日,也定会背叛今日选择他的人。

真是稚嫩啊……

苏明河拿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幽幽开口,“临安城三大脂粉行,没有比朱记更声名远播的铺子,也没有比朱老爷子更求贤若渴的人了。”

朱老爷子在苏明河刚一开口的时候,就一直盯着他看,可是这句话说完之后,苏明河竟是再不发一言,就那么拿起筷子,兀自夹菜吃了起来。

朱老爷子忽然有些迷糊,难道自己猜错了?

这少年邀请苏明河来难道不是为了让他们两家竞价,好选择那价高的一家么?

朱老爷子略一思索,也客气恭维道,“苏家主客气了,苏记这些年来崭露头角,在这脂粉行里,又岂是区区之辈?”

话音刚落,便听那消瘦的少年开了口。

“既如此,看来晚辈算是找对人了。”

说着,少年从怀里拿出来几样物事,一一放在桌上,“晚辈这里有几样东西,希望两位前辈帮着品鉴一番。”

朱老爷子望着那桌上的摆放着的五个小瓶,心头不由一跳。

可是不得他开口问询,那少年已然拿起其中一个小瓶,将包锡的瓷盖轻轻打开。

霎时间,一种浅淡的月桂之香飘散开来,带着几分甜而不腻的温香,将屋内原本弥散着的烟草气息侵散。

原本一直容色淡然,一幅置身事外模样的苏记家主苏明河先变了神色。

旁边的朱老爷子也不由将自己的烟袋放下,去嗅那氤氲的香气。

望着苏明河讳莫如深的样子,少年人重新将那瓷瓶盖上,绽出笑意:

“徐记五款秋香之一,秋桂月,二位觉得如何?”

苏家主的眼神眯了眯,望着少年人的神色探究而深沉;朱老爷子面上一直带着的笑容,也在此刻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少年却好似浑然不觉,兀自道:

“此方取八月桂子与六月清荷为主料,用荷香悠悠,冲淡桂花的甜腻之气,先将桂子研磨成细粉,与青荷蕊心一层花瓣匀拌,再用整只荷叶包裹焙烤,使得香气匀散交迭,再以荷叶清露勾兑调浆,加细辛、栀子、月兰、麝香、飞露馏取,成香脂底胚,这是第一道工序,用时两个时辰;第二道工序,摘取清荷花瓣碾碎取汁……”

少年的声音悠悠,慢慢絮叨着放到外面会引起轰动和疯抢的香方,但屋内几人却不仅没有惊叹,反而面色愈发冷淡阴沉。

“……朗朗如秋月,明润如幽桂,遂名秋桂月。”

几息之后,少年的最后一句终于说完,屋内却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小贩叫卖和路人行走的声音穿窗而入,就连那飞燕衔草而过掉落屋檐的声音,也好似清晰入耳。

“看来,这方子不能打动二位呢。”少年人似是失望的轻喃一声,忽然起身轻步往窗边走去,似是喃喃自语,“也是,闻香鉴香,不能有太多的干扰气息,还是容晚辈将这窗户打开,换换屋里的空气,咱们再看后面几样。”

说着,少年猛地将的窗户打开,忽听窗外传来见鬼一般的尖叫。

“啊——”

屋内几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这一声惊呼吸引,齐齐往外瞧去,却见那站在窗边的消瘦少年手中,正拽着一块青色的布料。

但瞅着用力的程度,却绝不是一片布料这么简单。

朱老爷子身边的明叔见状,连忙走近窗边查看,这才发现少年手中拽着的,不是一块布料,而是一只袖子,再往下,则是一个正悬在半空,手脚无处借力正在乱扑腾的人。

“有劳明叔帮把手,将人捞上来。”少年人轻叹一声。

……

……

望着终于被拉拽上来,一脸惊吓还未散去狼狈公子,少年人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带着些许无奈。

“说吧,怎么回事。”

被问话的青衣公子冷眼一扫,先是看着屋内坐着的朱老爷子和苏明河,最后目光落在懒散的少年人身上,满腔愤然道:

“怎么回事?你倒是先跟我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吃吃饭,喝喝茶,聊聊天,徐少爷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少年人挑了挑眉,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吃饭喝茶聊天是没有问题,但你作为徐记的花师,瞧瞧自己是跟谁在吃饭喝茶,又是在聊什么内容!”

青衣公子——徐家少爷徐陵不掩怒意,指着在坐的剩下两人,最后望着少年人怒声质问。

作为徐记的花师,公然跟与徐记竞争的朱记和苏家家主吃饭,更是将徐记秋季将推的香方就这么告诉别人,这与吃里扒外的背叛有什么区别?!

徐陵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崇拜不已的人竟然会做出这等小人勾当来!

“所以这就是徐少爷爬窗偷听的理由?我倒不知道,徐少爷竟有这样的喜好。”

“你!……”徐陵不由哑然,正待再说什么,却见少年人从旁边再拿过一套碗筷,放在自己旁边的位子上,“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徐少爷既然来了,不妨一同吃饭喝茶聊天,何必爬窗这般偷偷摸摸小家子气。”

这一下,不仅仅是徐陵,就连朱老爷子和苏明河也搞不清楚少年人此举到底意欲何为了。

倒是徐陵干脆,闻言直接一屁股坐下来,甚至毫不客气的拿起筷子夹菜吃起来,“我就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少年人没有搭话,而是对着朱老爷子拱了拱手,“朱老爷子,着实抱歉,又多了一张蹭饭之口。”

朱老爷子望着徐陵那一副真来吃饭的模样,只得无奈道,“无妨。左右这一桌子的菜,单凭我们几人也吃不完。”

“既如此,这屋里的气息也散的差不多,那晚辈便继续说了。”

说着,少年人打开另一只瓷瓶,伸手在瓶口轻轻扇了两下,轻声道:

“徐记五款秋香之一,浣溪沙。以清溪露水新菊之香,染红枫点晕之色,用之可有西子浣沙沉鱼之效。此方第一道工序,摘选新雨秋菊为主材料,将……”

朱老爷子和苏明河二人神色再变。

旁边正吃着菜的徐陵也不由放下筷子,连嘴巴里的东西也顾不上咽下便叫嚷道:“里到底想若什么?!”

少年人望着那被喷出的饭粒,往后坐了坐,“吃完饭再说话可好?”

徐陵面色一红,若不是着急,他哪里会这般不顾形象?这始作俑者居然还敢笑话自己!

将口中东西咽下之后,徐陵一把抢过少年人手中打开的瓷瓶,冷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枉费芮姐对你一片信任,你居然为了一己之私泄露徐记秋方!林花师,你到底是何居心!”

“是啊,我是何居心呢?”少年人耸了耸肩,重复着徐陵的问题,然后望向朱老爷子和苏明河,“二位家主觉得,我又是何居心呢?”

瓷瓶已经打开两瓶,就算是少年不说,朱老爷子和苏明河也多多少少猜出少年的目的。

一旁的徐陵看着少年的慵懒无恐和对面二人的凌厉阴沉,再仔细瞧着手中的香脂,终于觉察出不对来。

“这浣溪沙……这浣溪沙居然跟朱记新香美人脂和苏记的晚凝香一模一样!”

徐陵心中震撼,一种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头升起。

将少年人面前剩下的瓷瓶全部揽在怀中,徐陵将那些瓶瓶罐罐挨个儿打开,然而由于急促紧张,手竟然微微发抖,接连两次都不曾将那瓷盖揭开。

旁边的朱老爷子冲明叔使个眼色,便见明叔往徐陵跟前走来。

眼见将到跟前,再走一步便可伸手将徐陵怀中瓷瓶悉数抢过,却见一物从他袖边擦过,直直钉碎了旁边小几上的茶杯。

“走到那里就行了,徐少爷自己长着手,并不需要阁下代劳。”

少年的声音一改先前懒散随意,化作冰冷漠然。

明叔身子一震僵在原地,不由想起少年与那一对刀疤兄弟的交手来。

而这间隙,徐陵已经打开了一只瓷瓶,先是嗅香,再熟练的将那脂膏涂抹晕染在自己的手上对光查色。

“朱记新香秦楼月……”

“朱记新香雨落荷……”

“朱记新香小庭花……”

望着徐陵快速的闻香识香,天歌面上的惊叹再也掩饰不住。

先前听徐芮说自己这个堂弟于香道颇有天赋,却不知竟是这般超凡,一嗅一看,便可识香,就是天歌自己,也自问做不到。

就在她感慨之时,徐陵已经打开了最后一只瓷瓶。

“苏记新香小楼春……不对,不是小楼春,这味道比小楼春多了紫竹和浮叶,颜色也比小楼春更透,是朱记新香醉汀芳……”

中间虽有波折,但最后的判断却全然无误。

“这些……就是徐记的五款秋香?”将最后一只瓷瓶放下,徐陵望着天歌,面上已经不辨喜怒。

“曾经是。”天歌摊开手。

徐陵目光沉沉,慢慢站起身来,望着坐在对面的朱老爷子和苏明河。

“好一个朱记,好一个苏记!竟然不知羞耻的做出盗人香方这种下三滥的勾当!百年世家的脸都不要了吗!”

随着一声怒吼,桌上的杯盏盘子皆被扫落在地,化作响亮的碎裂之声。

朱老爷子拿起手边的烟杆,在桌上磕了两下,正欲开口,却听一道懒散的声音先至。

“盗方这么大的帽子,可不敢随便扣。朱记好歹是咱们大周第一脂粉行,苏记更是名列三大脂粉行之一,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宵小之事?快给两位家主道歉,莫要胡言乱语。”

徐陵怒中带愕,望着眼前的少年人,“我胡言乱语?他们盗用徐记的香方为己用,我还不能说了?!今儿个我不仅要说,还要去告官!咱们府尹衙门见!”

说着,徐陵绕开众人,径直往门口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便有一只手从身后按上了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不是说了嘛,曾经是,又不是现在是。年轻人干嘛火气这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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