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决定给我个家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家了,我不会放弃喜欢你,永远不会。”
卓熠少年丧母,某种程度来说是?他父亲的过失所致,如?果不是?父亲没?日没?夜忙厂子忙事业,家庭的重担也不会全落在母亲柔弱的肩膀上。
变故发生在他八岁的时候,那年他生了场需要住院一个月的大?病。
母亲一边要看顾家里半身?不遂的奶奶,一边又要跑医院照顾他,接连半个月操劳过度,每天睡不足四个小时。
然?后就在一天开车前往医院的途中,疲劳驾驶的母亲一时不察晃了神,家里的家用轿车闯过红灯线,“砰”一声与一辆疾驰而?来的中型卡车相撞。
他父亲仍然?在忙工作?,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接起医院打?来的电话,连带也叫他一并错失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卓熠一度因此憎怨父亲,父子关系数年如?履薄冰,直到六年前他22岁,他被特战队的指导员叫去办公室,通知?他积劳成疾的父亲猝死过世,倒在了那个为之操劳半生的汽配厂里。
办完丧事从火葬场接回父亲骨灰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那个仿佛满心满眼都只有?厂子的老头并不是?在与不在没?差。
他之前不管怎么说都还勉强算有?个家,现在才是?真的孑然?一身?,连家都没?了。
在获知?三周后要去云缅边境执行任务后,他把自己那份用于写遗书的稿纸递给了自认无牵无挂,哪怕父母健在,也从不肯为他们留下只言片语的周晨骁。
“他们早已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也都有?了真正的爱情结晶,他们自己都承认,无论是?他们的婚姻还是?我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周晨骁依然?是?之前那番论调。
“他们对我是?死是?活也不感兴趣,是?爷爷和国家培养了我,所以爷爷守护过的疆土我继续替他守,我这条命也只归国家所有?,别人管不着我怎么用。”
卓熠没?说什么,把稿纸强塞给周晨骁以后就独自走出了宿舍。
继而?鬼使神差,他走到了驻军区的军医院附近,默默对着医院外墙的红砖青水泥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暮色渐渐合拢,刚放暑假不久的邵棠寻到了他。
她语出惊人,告诉他五天后是?她的生日,届时她将满二十岁,只要他愿意,她豁出去为他去偷家里的户口本,从今往后做他的牵挂和后盾,给他一个属于他们的家。
“那我要是?没?有?失忆呢?”
卓熠的话一并勾起了邵棠的回忆,想起自己那日的信誓旦旦,她愧疚更盛。
“我是?说,如?果我不打?算重新爱上你,甚至……我哪天脑子一抽,连名义上的夫妻都不想和你做了……要离……离开你……”
明明曾是?她切切实?实?做出来的事,她这会儿却连“离婚”二字都怯于提及。
话音至此,她也怕卓熠会因为她问得太?多而?觉察出端倪,问完后立刻找起了理?由。
“程蓦说,我之前在美国留学,哪怕我不想见到你,你也会偷偷去看我,默默为我打?理?好一切……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样执念般地爱一个人,不会很痛苦吗?”
邵棠吞吞吐吐地说:“还有?现在我回国,怕我可能会不喜欢你抽烟,你立刻戒了烟,戒到连过渡都没?有?,说戒便一根不再抽……”
“嗯?所以说你其实?不是?很在意什么烟不烟,也不认为我必须要戒吗?”
卓熠还当她对二人的真实?婚姻状况一无所知?,总不能对她坦诚相告,她所假设的才是?二人过去和未来将要回归的既定现实?。
所幸一个多月的假夫妻生活已经潜移默化?地抚平了他面对她时的紧张惶恐,加之昨天小打?小闹的预演,他如?今竟能顺水推舟说些逗她的话了。
“我早和程蓦说你未准会计较这些,你不喜欢闻烟味我不在你面前抽就是?了,我看他纯属是?不甘心只有?他自己被女?朋友逼戒烟,才找理?由拖我下水。”
卓熠笑着看她,唇边一丝若有?似无的痞劲儿入木三分。
“行,不戒了,程蓦是?拿我和他比,才觉得我戒得轻松,实?际上谁戒烟能完全不犯瘾,要戒他自己戒,打?今天起我不再奉陪。”
“啊?”邵棠懵了。
半天她反应过来,如?果自己真是?他说的意思,那简直无异于只有?程蓦的女?朋友才担心自家男友的身?体健康,而?她只图自己舒坦,他是?死是?活全无所谓。
“谁说你可以不戒了!”邵棠的语气?急起来,当即抱也不抱了,松开手?后嗔怪极了地朝他一推。
她力气?小,这下意识的一推猫儿撒娇一样,哪会具备什么不得了的杀伤力。
却架不住卓熠对此全无防备。
他本就刚因她放手?而?松懈了紧绷的神经,随即背后便受了一个向前的力道,人猝不及防地一个踉跄,身?体也向着仅一步距离的窗台撞过去。
“嘶……”
如?果卓熠只是?重心不稳一下倒没?什么,他当过兵,身?体的反应速度和平衡能力都一等一,往前稍踏半步就足够他稳住身?体。
无奈他此时离窗台太?近,又一不小心忘了右手?还受着伤,本能地伸出惯用手?去扶……
结果就是?他根本抬不起来的右手?吃劲撞击到了窗台凸出一节的台面上。
他疼得彻底没?站稳,如?果不是?左手?及时扯住窗帘寻到了借力的地方,险些没?直接摔倒在邵棠面前。
“逗逗你而?已,哪怕我只在公司抽,等回了家一样会叫你闻到烟味,你肯定不喜欢,我哪能不戒……”
才刚刚撞到了骨折的右手?腕,卓熠竟还攒得起兴致来继续逗邵棠开心。
只有?他额上泌出的冷汗骗不得人,都是?肉体凡胎,他才不是?不疼,无非这些年疼多了,痛觉于他,早成了习以为常的东西。
“怎么,以为我说真的,生气?了?”卓熠松开手?里的一角窗帘,挑眉对她笑,“乖,别气?了,要不再推我一下出出气??”
“推”这个字他说者无意,邵棠听进耳中,身?子却陡然?一僵。
怔然?过后,她先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继而?又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原本红润的脸色一分分变白变青。
“对不起,阿熠,对不起……”
她扑过去捧起他的手?,眼底有?惊有?惧,嘴角发着颤,一句话没?说完便叫眼泪模糊了视线。
“我不推你了,再也不推你了。”
第四十二章
邵棠的记忆并非消失得了无痕迹。
一个多月前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莫名其妙, 他便?在询问过医生过获知?了其中缘由。
她只是暂且遗忘了具体发生过的?事情,但一些感情反射还在。
如果触景生情,情感连接会先一步建立, 具体表现就是有时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哭会笑。
经过接下来这段时间的?朝夕共处, 卓熠发现这是真的?。
不?过终归是笑的?时候多, 笑得娇憨, 目光盛水般莹亮,是卓熠心驰神往的?模样。
至于哭,今天是第二次,都发生他受伤后,哭得心碎萧索,慑得他根本顾不?得伤在身体上的?疼, 只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哄。
现在问题来了。
是抱。
还是不?抱。
因为没?有立场, 他上一次没?有抱,任凭她哄好了自己?, 然后拉着他吃饭给他包扎伤口。
那么这次呢?
想到昨天二人做出的?约定, 只要她还爱他一天,他就会坦然接受这份爱一天,卓熠喉结滚了滚,缓慢将左手向她肩膀后伸去。
邵棠此时被梦境和回忆搅得心慌意乱,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正惊惧惶恐时就被男人揽入了怀抱,手臂有力动作温柔,稳稳当当将她圈入怀中,顷刻便?安定了她的?心神, 传递给了她最有效的?慰藉。
“没?事的?,别害怕, 没?事的?。”
卓熠也不?知?道她是受到了哪处记忆的?影响才哭,考虑到她自己?可能也说不?清,就只专注地安抚她的?情绪。
“我在呢,任何东西都别想越过我伤你。”
邵棠将脸颊贴在他心口上,感受着二人的?体温逐渐融合在一起,终是在这份缠绵亲密中渐渐沉沦,好半天过去,才平稳了呼吸,哭腔未消地应了句“好”。
最后邵棠哭了一场卓熠也哄了一遭,到底以?邵棠把卓熠拖到放射影像科又拍了一次骨片作为结局。
下午两点,来查房的?郝主?任对着送入自己?手中的?最新?片子,以?及卓熠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肿得更厉害的?手腕,肉眼可见便?是一副心里?有无数句“妈卖批”要讲的?模样。
“有钱人就是有钱人,真会玩。”郝主?任没?好气儿地说,“怎么,植骨手术太便?宜不?符合你们夫妻一贯的?消费水准,打算直接把这块骨头作报废了,体验一下人工关?节置换?”
“主?任,骨片我看了,其实没?有加重错位,只是又刺激到了患处,导致组织液更多渗出才造成的?肿胀加剧,哪至于严重到直接换关?节的?程度……”
错虽然在自己?身上,但涉及到专业知?识,邵棠也是有一说一。
“而且从理论上来讲,关?节置换术只是对患者损伤更大,无论是材料成本还是手术难度都和植骨手术差不?多,在咱们医院这两种手术的?价格相差很大吗?”
她面容恬静温婉,谈及本职的?临床外科专业性极强,如果她是自己?的?学生或后辈,郝主?任一定相当欣赏喜欢这个小姑娘。
但偏偏她是自己?的?患者家属……
作为主?治医生,没?什么比患者自己?作,患者家属还医学知?识过硬,一旦我行我素起来便?谁都不?吃吓唬那套更叫人闹心的?了。
“相差不?大,但你们不?是也可以?等植骨手术做完后劲儿大点再来这么一次吗?”
郝主?任呵一声,把手里?的?片子往床边桌上重重一放。
“到时候我给他换关?节,进口氧化?锆陶瓷材料,我院最新?获得专利的?3d打印技术,你们反正舍得出人,想花钱还能花不?出去?”
这回邵棠不?吭声了,她看出这位尽职尽责的?骨科主?任是真有点生气了。
换位思考一下,她也觉得他们这患者和家属当得挺够呛,连忙“对不?起”“我们错了”“下次一定注意”道歉三连。
等主?任训完了话,邵棠则在安顿好卓熠后殷勤起身,亲自将惹了一肚子火的?郝主?任送出病房。
“得了,我还得去其他病人那里?查房呢,你也别送了,赶紧回去看着点你家那口子吧!”
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太乖顺,又乖又漂亮,郝主?任对着她这么一个优秀的?后辈根本气不?久,一起走出十几?步便?缓了脸色,皱眉叹了一声。
“小姑娘,我真不?是吓唬你,他这体格扛不?住你们肆无忌惮地继续造。我是过来人,有些话不?能不?劝你们。咱说句推心置腹的?,钱赚到他这么多基本上就是个数字了,事业方面你应该管着点他,太拼没?必要,最起码抽个空把身体里?那几?枚弹片取了。”
“嗯,我知?道,让主?任您费心了。”
邵棠也是这次骨片拍完,又被郝主?任叫过去单独聊了两句,才得以?将卓熠过往病例看全的?。
一言概之确如郝主?任所言,真是不?再有什么继续浪的?资本。
首先是心理方面,他战后ptsd的?症状一年比一年严重,却既不?吃治病药也不?接受心理疏导治疗,哪次发作实在严重了就靠布洛芬生顶。
身体上同样颇为棘手,当年那次重伤说他是捡回了一条命都不?为过,可他退伍后的?调养方式又粗暴到让人无法理解,毫不?夸张地说,简直像是直眉瞪眼奔着各种后遗症去。
目送郝主?任进入电梯,邵棠没?有立刻回卓熠的?病房,而是心事重重地在病房外的?公共休息区坐了一会儿。
她这会儿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大概能够想通卓熠为什么会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不?肯积极接受治疗。
工作繁忙与其说是原因不?如说是借口,归根结底是他只想凑活着活,根本没?有好好过生活的?欲望。
他那句以?她为家无疑是半点不?掺水分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