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城外,敌军已经围城三月有余。城中百姓粮食断绝,饥肠辘辘,鼠蚁鸟雀皆以罗网捕之,以填饥民之口。只有城中高门大户,府衙官邸,仓廪丰实,毫无冻饿之虞。
城守府中,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在耐心的哄着一位年轻貌美,脸上挂有泪痕的漂亮女子,那女子明眸皓齿,青丝依依,娇小的身段我见犹怜,更兼脸上泪水不住滚落,真如梨花带雨一般,让人一见心都要碎了。
老人手里端着一碗老参鸡汤,正殷切的赔着笑脸,外头突然进来一位管家装束的人,急匆匆的走到内院里,俯身低声说道:“禀城守大人,城楼上传来话,城外的敌军又来劝降了,城楼上守军人人面色黯淡,军心大乱,还请大人赶紧去抚慰一番,否则恐怕要大事不妙啊。”
老人转过身,满面不悦的训斥道:“混账东西,胡乱闯进来,冲撞到夫人怎么办?什么大事不妙了,眼下最不妙的大事,就是夫人不肯吃饭!赶紧给我滚下去,我还要好好劝慰夫人呢。”
管家一脸无奈的下去了,老人这才转过身,笑吟吟的接着说道:“夫人,下人不懂事,你可别往心里去,适才咱们说道哪了?哦对了,我已经将原来的黄脸婆都休了,其余的几个小妾也都遣散走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唯一正室,你该是十分满意了吧?来,乖乖张口,把这碗老参鸡汤喝了,你好几天不吃东西了,那怎么行呢?”
那女子微微抽了抽鼻子,哽咽的说道:“我要见我夫君。”
老人满面堆笑的说道:“我就是你夫君啊,我就在这呢。”
女子猛然一下哭出了声,“我要见邓郎,否则我宁愿饿死,也绝对不吃一口!”
老人脸上的笑容猛然凝固,他缓缓的起身,然后又笑着说道:“好好好,我这就叫人去找他来,你先把这碗参汤喝了,否则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见人呢?”
女子猛然抬头,看着老人满面的微笑,将信将疑的接过碗,一口气将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然后催促道:“我已经喝完了,你赶紧叫邓郎来见我。”
老人挥了挥手,从门外进来一个小厮,老人对他耳语几句,小厮得令离去,然后老人笑着说道:“好了,我已经安排好了,等会会有马车接你去见他的。但是你要答应我,见过他之后,就要回来安心的与我过日子,我可是这平乐城的城守大人,还能亏了你不成?”
老人说完这话就下去了,女子一个人在屋里焦急的等着,过了没多久,就有一个老嬷子从外面进来,对着她施礼说道:“夫人,老爷说了,让那姓邓的到府里来不雅,让我带您出去见他,马车已经在外面备好了,还请夫人动身吧。”
那女子听到这话,满面的凄婉哀愁瞬间变成一脸惊喜,恍若春风吹散遍地雪,漫山开出迎春花一般。她急急忙忙的起身,迈出门口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幸好门口的老嬷子一把将她扶住,搀着身体孱弱的她走出门口,上了一驾马车。
老嬷子坐在车前室上,下面是一个小厮拉着马车慢慢前行,女子坐在车上满心欢喜,以为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心爱的人了,要好好与他诉一下相思之苦。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四个人抬着轿子缓缓的跟在后头,还有四个壮硕的大汉横着膀子站在轿子两边,随轿前行。
马车很快就来到了城中的一处小院,女子被老嬷子搀着下了车,走进了院中的屋子里,屋内正有一个身穿青衫,二十多岁的男子焦急的等待,两个人一见面,立马搂在了一起,哭成一片。老嬷子见状识趣的走了出去,将门轻轻的带上了。
男子哽咽的说道:“白妹,这些日子你受苦了,那个狗官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女子泪水滚滚而下,声音委屈而欣喜,“邓郎,我没事。这几天我一直以死相逼,他不敢碰我。”
男子欣慰的说道:“那就好,可是今天他怎的突然让人给我带话,说是你约见我了?”
女子轻声回道:“我绝食相逼,他只能答应我。邓郎,你趁机带我走吧,我看过他书房的城中布防图,咱们可以悄悄的从西边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院子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大声呼喝的声音,门口“咣”的一声巨响,肯定是有人一脚将大门踹开,哄哄乱乱的,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少个人。
老嬷子从院子里出去之后,一顶轿子从街口转了过来,来到了院子门口,老嬷子施了一礼就缓缓退下,轿子上的人轻轻的说了一句:“去吧,抓奸夫。”
抬轿子的四个人和旁边伴着的四个人一起开口,大声的喊叫着“抓奸夫”,当头的一人一脚将院子的门踢开,一行人径直走进了院子里,伸手拉开了大门。
屋内的两人惶恐不已,但是这间屋子只有这一扇大门,连个窗户都没有,想逃也没得逃,只能被冲进屋子里的八个人堵住,男子立时被四五个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女子想要去阻拦,却被两个蛮横的壮汉拦在身前,只能哭喊的看着。
不一时,男子就已经被打得片体鳞伤奄奄一息,这个时候,一个老人才从外面缓缓的迈步进来,正是城守大人。女子一见到他,立刻咬牙切齿的说道:“狗官,你居然如此陷害我们,你不得好死!”
城守没有答话,而是淡淡的说道:“姓邓的,你私通我家夫人,被我抓奸成双,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是奸夫,就算我现在将你活活打死,你也是没有怨言的吧?”
女子一听这话,直接扑倒在男子身上护着他,谨防那些人真的动手,而男子则是咧嘴一笑,满口的鲜血流出,“我与白妹早已有婚约在身,原本今年就要完婚,明明是你这个狗官仗势强娶了他,现在倒来反咬我们一口。呸,你这条恶狗!”
老人淡淡一笑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们的婚约也已经被取消了,你,就是奸夫。来人啊,把夫人拉开,把这个奸夫给我活活殴死,然后挂在菜市口上示众!”
几个壮汉应声而动,女子被他们粗蛮的扯开,眼看他们的拳头又要再度落在邓郎身上,女子一把扑倒在老人脚下,哭喊着说道:“大人,求您放过邓郎吧,我愿意回到府上小心侍奉您,只求您能给邓郎一条活路。”
躺在地上的男子奄奄一息的说道:“白妹,不要,不要答应他...”
老人低下了头,微笑着看着女子,轻声的问道:“你叫我什么?”
“夫君,夫君,”女子念头一转,忙不迭的喊道,“我求您放过邓郎,我愿意留在府中当牛做马,侍奉您一生一世。”
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挥手示意那些人散开,然后伸手搀起女子,笑着说道:“夫人,早这样多好,他也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行吧,这次就放过他,但是你以后绝对不能再和他见面。走,咱们回家吧。”
女子满面泪水,声音哽咽的哀求道:“老爷,我想与他说最后两句话,行吗?”
老人皱了皱眉头,但是又不忍见她一脸祈求的哀怨样子,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那女子伏低身子,在男子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谁都没有听到的话,然后毅然起身走出院子,坐在马车之上黯然流泪。
老人也转身走出了院子,对着跟前的老嬷子嘱咐道:“小心的将夫人送回府里,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做什么傻事。”老嬷子低声应承。
老人也转身回到了轿子上,有些疲倦的说道:“哎,去南面的驻军营中。”
平乐城南边,靠近城墙的那一片百姓全部被赶走,将这里变成了城中驻军的扎营之地,城外十里就是敌军高昂的操练之声,城里的士兵,却一个个神色委顿,面带哀戚。
今天早上,城外的敌军再度派人来到城门口喊话,说他们的主帅已经一点耐心都没了,让守城军士放下武器出城投降,否则等到城破之日,就要阖城斩尽,个个杀绝,鸡犬不留。
驻军统领已经派人将消息传给了城守大人,只盼他能够尽快来做个决定,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依然能没有见到城守大人的影子。正在他万分焦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顶轿子缓缓的来到了驻地。
统领急忙将城守大人请进了自己的屋中,焦急的说道:“大人,敌军已经围城三月有余,恐怕早经怒不可遏,咱们又迟迟未见援军,现在军心浮动,究竟应该如何?”
城守大人沉吟了一会,开口问道:“将军,若是咱们继续紧守城池,能够抗住多久?要是你率军突围,又有几分胜算?”
统领沉思了一阵,这才开口答道:“若是守城,城中粮食已经告罄,百姓都开始啃树皮挖野草了,若是对方强攻,恐怕旬日可破。至于突围就更没机会了,敌人军力十倍于我们,咱们都是靠着城墙高大,才能将他们拒之门外的。”
城守再度陷入沉思,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地开口道:“既然如此,咱们投降献城。”
统领似乎也早有此意,听到城守说这话,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但是还没等他完全放下心来,城守又接着说道:“劳烦将军明日出城去,与敌军谈一下投降的条件,咱们可不能平白的将这么一个大城交出去。”
统领面色委顿,有些担忧的说道:“今日阵前有人喊话,说他们主帅已经毫无耐心,要下屠城的命令了,咱们现在与他们谈条件,恐怕...”
城守沉吟道:“越是如此,咱们就越要谨慎,这么大一个平乐城易主,最起码军政大权,还得要抓在我们两个手里。否则敌军一来,咱们两个还算什么,立刻什么都没了。明日,就一切仰仗将军了。”
城守说完这些,径直转身离去了,只留下了统领一个人闷坐在屋中,良久之后,他突然大声喊道:“来人,给我拿酒来!”
门外的小校进来说道:“将军,城外敌军环伺,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禁酒了,将军是不是...”
统领一把将自己案上的茶杯扔了出去,大声喝道:“混账东西,赶紧给我拿酒来,敌军环伺,咱们都是生死未卜,还管他什么禁不禁酒?!不光我要喝,给我把几位副将召集过来,陪我一起喝!”
城外敌军已经耐性全无,若只是出城献降,自然是无甚大事,可是那个该死的城守,居然还要自己去讨价还价,就算是自己想直接纳降,城里的军士带不出去,也是空口白话毫无作用。这一去,恐怕真的就是生死难料了。
很快,他的副将们全都聚集在一处,直接在院中摆开架势,陪着统领畅快饮酒,从午后喝到了日落西山,点起了篝火之后,又接着喝。
喝着喝着,不知道哪个人提了一句,“就只是咱们一群男人喝酒,未免太过乏味了。将军,不如到城中楼子里请几个姑娘来,在这军营之中歌唱舞蹈,为将军助兴。”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一众糙汉子的欣然同意,统领喝的醉醺醺的,也就顺手点了两个人,打着酒嗝跟他们说道:“这城里,哪个楼子最好?哪个姑娘最出名?”
身旁立时有人答道:“将军,自然是金玉楼的清倌人最有名了,城中多少富商官员,都争着抢着捧她的场子呢,要来啊,肯定就选她来。”
统领醉眼惺忪,摇摇晃晃的指着面前的人说道:“去,给我把,嗝,清倌人请来,就说本将军明日要,出城与敌军决一死战,今夜请她来歌舞一段,算是为本将军践行。”
两个小校皱着眉头,但是军令难违,他们只能低声答应,骑马出了军营之后,一路来到了金玉楼的门前。
城外敌军围城,百姓们饥肠辘辘,但是金玉楼里依然是灯火辉煌,纸醉金迷,里面坐满了城中的有钱人,全部都在等着清倌人出场献唱,用她那姣好的面容,清丽的声音,婀娜的身段,妖娆的舞姿,让他们暂时忘记城外大军压境,城内危如累卵的沉重现实。
千呼万唤之间,清倌人身穿一身青色的纱裙,面上带着白纱,手持一把琵琶缓缓的走上了台,盈盈的施了一个万福之后,款款的坐在椅子上,交叠起修长的双腿架住琵琶,纤纤玉指浮动琴弦,微微启动朱唇,吟唱出一阵脆如莺歌的曲子。
台下众人一个个眼神迷醉,轻轻的拍打着椅子的扶手,满面微笑的看着台上的丽人儿。正在他们听的入迷的时候,台下突然传来了一个雄浑的男声,“驻城将军有令,将军明日将要出城与敌军决一死战,烦请清倌人移步军营之中,为将军奏舞一曲,权当践行。”
这一声喊叫,就好像一把沙土扔进了洁白的雪地一样,显得那么突兀刺眼而不合时宜,台下的诸人已经开始嘀咕抱怨,说这些当兵的粗俗不堪,居然打断了清倌人的曲子,当真是有辱斯文。
清倌人缓缓的起身,抱着琵琶与两位兵士微微欠身说道:“两位军爷,奴家向来只在这金玉楼中弹唱,从不外出献艺的,若是将军想听,还请将军来楼中可好?”
堂下的众人全都随声应和,纷纷指责这两个兵士不懂规矩。两个兵士看了眼清倌人,然后环视四周,恶狠狠的眼神看的堂下的人一个个都闭上了嘴,这才冷笑道:“将军明日出城杀敌,是为了尔等的安身立命出去厮杀,现在居然连一个贱籍的女子都请不动了?”
此言一出,堂下的众人纷纷眼神闪避,再也不敢多余说话了,两个兵士满意的回头,再度看着清倌人沉声说道:“将军有令,请清倌人到军营奏舞一曲。”
清倌人面露难色,但是看着堂下两个人凶狠而坚毅的眼神,又不敢再度出口拒绝,只能盈盈欠身的说道:“奴家遵命,这就随两位军爷前去。”
然后,她缓缓的再对着堂下的众人施礼,歉意的说道:“诸位员外公子,还请在此稍待一时,奴家去为将军演奏完,即刻就会赶回来。”堂下众人忧心忡忡,满面不悦,但是也只能微微点头应对,毕竟那两个兵士凶狠的眼神,还在众人身上不断环伺。
清倌人手里抱着琵琶,带上了一个调弦的小丫鬟,坐上了楼子里准备的马车,随着两个兵士,一路来到了军营之中。
围城三月,营中的兵士每日严阵以待,神情早已经紧张的不行了,突然看到一驾马车前来,车上还有阵阵香味,一个个都围了上来,把掀开车帘想要的下车的清倌人和小丫鬟吓了一跳。
两个女子在一众兵士的环绕之下,胆战心惊的走近了统领面前,统领大手一挥,直接吩咐道:“莫要多说.,直接弹唱起来。”
清倌人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弹动琵琶张开嗓音,就听到统领一声大喝,心中一惊,直接将琵琶的琴弦拨断了。统领摇头大声道:“谈什么曲子,一点也不好看,直接跳舞。来来来,舞给本将,嗝,军看看,你是怎么倾倒我全城达官显贵的。”
清倌人看着眼前这个醉眼惺忪,言语粗鲁的人,强忍着内心的不适,缓缓的摆开了身姿,盈盈的舞了起来。看她优美的舞姿,好像一只优美的仙鹤一般,而她四周,则是一群眼泛绿光的饥渴饿狼。
城守府中,城守正在趴在那个女子身上,哼哧喘气的一耸一耸,女子默然无声,冷面寒霜,两行眼泪已经濡湿了半边枕头,两只眼睛无神的望着床顶帷帐,只盼情郎能够找到那条路逃出城去,从此天高海阔,再也不要回来。
西城墙下,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摸着城墙根,踉踉跄跄的悄悄前行,嘴里轻声的嘀咕着,“白妹,你等着,我一定要将你从那狗官手里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