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僻的林间,丛生的杂草落叶将马腿掩进去大半,马背上的人也不得不摇晃和伏低身子,来躲避周遭半高不矮,只在人肩膀和头面跟前横生而出的枝桠。
一白一黄的马背上驮着一白一青两个人,白衣人走在前头,不时用手拨开较细的树枝,青衣的就惫懒太多了,好似烂泥一般趴在马背上,倒是省得多余去闪避了。
青衣人懒洋洋地开口问道:“新符,你真不和我一起回家去看看?我和锦哥的爹娘都在那呢,你也该回去见见长辈了。”
韩新符摇头道:“这次不行,师父已经嘱咐我了,他和两位朋友有约在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又抽身不开,我必须得去接待两位,已经有些失信了,万万不可再丢了礼数。”
柴真金哀怨叹气道:“还想着一路有你作伴能轻松不少呢,不然再遇到刚才那种事情,就没人照顾我了。”
半个时辰前,两个人正走在恶林丛生的短根岭上,这鬼地方十分荒僻,尺许厚的落叶腐泥下才是厚厚的岩层,树木极难扎根导致林子低矮树质粗劣,加上这里常年有人失踪短命,所以得名短根岭。
厚厚的落叶下,不时就有凄惨的白骨裸露出来,昭示着这地方的凶险。两个人到也不在意,骑着马就钻进了略显稀疏的林子里,还不等走到林子深处,就听见了一通十分普及的江湖盘道。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牙缝蹦出半个不,大爷我是管杀不管埋!不信转头四下看,这白骨冤魂,哼哼,留下尔等做个伴!”
一道梆子响动,周边的山石后,树冠上,落叶下忽地跳出五个人,一个个手提肩抗明晃晃的大刀将两匹马围了起来,为首一人鼻孔朝天,趾高气扬地走上前来,将刀一伸喊道:“下马!”
白马上一个文绉绉的白衣人,黄马上一个病恹恹的青衣人,几个劫匪吃定他们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满心盘算的已经是图财,还是害命了。
黄马上的青衣人一拉马缰,畏畏缩缩地躲到了白衣人身后。白衣人则满脸淡定地掏出一锭银子扔在地上,开口说道:“几位好汉,这锭银子请诸位吃酒,还请容我们借个道儿过去。”
一般来说,若是有道义的劫匪,收了钱就该让条路出来,五人之中已经有三个把刀都放了下来,眼珠子已经落在了那锭银子上,估计着能有几两重,自己又能分到多少。
为首的那个回头一看,除了一个黑胖的光头,剩下人都把刀收了。他冷笑一声转回来说道:“一锭银就想打发我们五个人?不过念在你灵光,这锭银,让你带着自己的命过去。”
言外之意,除了命,就连身上穿的戴的,都要一件不落的留下来。
白衣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伙伴,那人立刻怯生生的说道:“看我做什么,我身子骨弱你又不是不知道。”
青衣人的怂话,引得五人一阵放声大笑,白衣人不为所动,依旧淡定地说道:“看几位的样子,都是这山下的农户,见到来了过路人,才来做这不要本钱的生意吧?我劝几位,见了好就回头,这岭上这么多冤魂,你晓得谁吊了一口气不忿,就来找你报仇了呢?”
放下刀的三个人身子微微一颤,不自觉的退了几分,但是那两个依旧扛着刀的却冷下脸道:“臭小子你吓唬谁呢?赶紧把银子交出来,不然大爷我一刀一个,保管你一口气都留不下来!”
不知何处窜来一股冷风,将岭上厚厚的落叶卷了起来,而且还吹不远,还在几人周围来回打圈。风里绞着树叶划过树丛,从里面传来种种怪声,冷不丁一听,竟然像是有人在喊,“还我命来”!
怪风来的邪性,后面那三个人已经吓得抖似筛糠,倒是依旧提着刀的两人胆气壮些,拎起刀就朝半空的树叶乱砍,嘴里还恶狠狠的喊道:“妈的,敢吓老子。来啊,让大爷再杀你一次!”
猛然之间狂风四起,但是瞬间又小了下去,等到半空落叶散尽,三个被吓得跌坐在地上的人,就看见领头的两个人各自持刀,一个捅穿了对方的肚子,一个砍掉了对方半边脖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剩下的三个强盗吓破了胆子,口中大喊着“有鬼啊”,朝着山下四脚着地的乱爬而去。其中一个人被盖在落叶下的什么东西拌了一下,慌乱之间扯住了同伴,连带着其他两人一起骨碌碌的滚下了山坡,摔了个四脚朝天,头破血流。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三个强盗急忙朝着山下跑去,奔逃之间回头望去,只见山坡上直挺挺的伸出一只骷髅手臂,却齐腕而断,不见了手掌。
摔倒那人下意识的朝自己脚下看去,霎时间被吓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掌正抓在自己的脚脖子上!看来正是它让自己狠狠的摔了一跤,也因此被扯断抓在了自己身上!
那人一屁股摔倒在地上,伸手扯下那只断掌扔了出去,顿时觉得脚上钻心的疼。仔细一看,那骷髅手的几节指尖,已经深深地刺入了他的皮肉,深深地嵌在了里面。
那骑白马跃下山坡,兜了一圈将两个还在逃跑的人逼了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倒在地抖成一团的强盗,三个强盗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不住地求饶道:“神仙,小的只是山下的农户,被那两个恶贼强逼着来的,从来没有伤过人命,求神仙开恩,放过我们吧!”
白衣人冷冰冰地说道:“算你们运气好,没有杀害过人命,这次就留意们一条命,否则就要像那两个人一样死在这里。责令你们一月之内,将这短根岭上被无辜害了性命的人尸骨收拢安葬,听到了吗?”
三个强盗连连应口,磕头不止,再抬头时已经不见了两骑两人。被指骨钻入肉中那人疼的冷害直流,也不敢下手去掏,只感觉那骨头还在不断往里钻,赶忙向身边的两人求救。
三人合计了一下刚才那位神仙说的话,觉得还是得从收拢尸骨安葬一事上入手,那人只得强撑起身子,将被自己扔出去的断掌拾回,恭敬地捧到了伸出骷髅手臂前。
那人跪倒在地,对着直竖向天的手臂磕头道:“这位不知是大哥还是大姐,冤有头债有主,小的不曾害您性命。当下要为您全尸安葬,还请您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小的给您磕头了。”
三个响头落地,那人只觉又是一阵钻心疼痛,之后立刻松快了不少,再看身后脚边,五个白惨惨沾着血的指尖落在地上。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顾不上收拾伤口,先将那五截指骨捡起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断掌边上。
柴真金懒洋洋地说道:“都半个时辰了,你说那几个人埋了几具尸骨?”
韩新符回道:“管他埋了几具,反正之后数年间,这里应该不会再有人图财害命了。”
柴真金嬉笑道:“你还是一样的慈悲心肠,还去管几年之后的事情,费心思装神弄鬼地吓唬他们一番。不过我还是挺意外的,你居然毫不犹豫地弄死了那两个领头的。”
韩新符的小手段,不过是掀起了一阵诡异怪风,然后让那几人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恐惧的事情,两个人杀过人的见到了被杀之人追魂索命,误以为对方是鬼,便落了个自相残杀的下场。
韩新符平静说道:“经过青白山一事,我学到不少东西,有些人和事根本容不得你宽厚和慈悲,多想一分,可能就多一个人受害。”
柴真金哈哈大笑,没有作出任何评价。
韩新符接着说道:“沈心师兄说我宅心仁厚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既是夸奖也是讥讽。平时待人也就算了,可大事面前的‘宅心仁厚’,就是不敢对自己判断的结果负责,或者换一个说法就更为贴切,叫优柔寡断。”
“离了师父一路走来,我每次做的事情好像很完备,但实际上总会留下尾巴,不是给别人留下了祸端,就是给自己埋下了隐患。现在想起,林家和朝仙真人的事情,我做的也实在是太多余了。”
两人相约一起离开青白山,路上闲聊之时,韩新符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大大小小都和柴真金讲了一遍。
柴真金抬起双手枕在脑后,顺势往后一趟仰面朝天睡在马背上,慢悠悠地说道:“小新,不觉得你想的还是太多了吗?林家的小孩子也好,青白山也好,刚才的强盗也好,你考虑的最少都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什么时候,你能不去管林子里的枯骨,你就会轻松很多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即便现在不会再出现强盗,十年后,二十年后,这里依然会有无数的无辜亡魂。”
韩新符轻笑摇头道:“我就是做不到你这么洒脱啊,难道因为管不了一世,就连当下这一时也不去管了吗?”
柴真金哈哈大笑道:“当然要管啊,若是我来处置那五个强盗,也是主犯杀,从犯罚。让他们收敛尸骨我可能也会做,但是我不会去想他们到底做了多少。”
“拳放远,眼放浅,才能活得没那么累。”柴真金抬起右手举向天空,淡淡的笑道,“毕竟我的拳头就只能伸到三尺外。”
韩新符也笑道:“可是我手中有剑。”
柴真金翻身而起,指着韩新符捧腹大笑,乐不可支的说道:“这就是我中意你的地方,永远比我多想三尺的事情。”
韩新符斜了他一眼,不屑说道:“没想到你还有龙阳之好,可惜你找错人了。”
柴真金楞了一下,旋即笑的更大声了,“韩新符,没想到你也会跟人开这种下流的玩笑啊。”
韩新符没有搭理他,缓缓的抬起右手,凌空做虚握状,像是对自己下命令一般笃定的说道:“不平之事,必有决断,求无错漏,担所有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