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计将安出

“集命录 (.)”!

李元锦在山下望向山顶,只能看到巨大成衣宫的宫墙,而山上的人低头望他,却能看的清清楚楚。

成衣宫中,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俯身于一块白玉案前,手持一杆绛紫竹卧雪狼毫笔,正在一本书的边角空地处笔走龙蛇,落笔迅速却又工整,比书上刊印的字体还要隽永三分。

白衣少年面前的玉案面上,好似一汪水面一般,其上倒映着无数的画面流转,四方七宿的殿宇,成衣宫内外的四处,逐殁山上隐秘处的机关要地等等,一处接一处的轮转不休。

少年在一副画面中见到了李元锦被黑袍遮住的半边脸,微微一怔后停下了手中的书写,提起笔在李元锦的周围圈画了一圈,圈中的画面就如水波荡漾一般缓缓放大。

少年看清了李元锦的样子,面上挂起了一丝微笑,自己已经和这个人见过两次面,而且每一次见面二人之间的位置悬殊都变得更大。

遥记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不知身份同席而坐,虽然言语寥寥,但是却别有一种并肩驰骋的奇妙滋味。

这一次他跑到筑衣教来,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他当然知道李元锦不是筑衣教的人,而且深谙他根本不可能成为筑衣教的人。在他的眼中,这个只见过寥寥两面的少年,应该是自己大道路上的同行者之一。

看他面色苍白似有大病,但是心脏跳动却十分有力,而且真气已经遍行周身指尖发梢,看来那份机缘,他已经完完全全的吃了下去,只是那场打斗的伤势尚未痊愈。

少年突然皱了皱眉头,李元锦身穿黑袍,想要正常上下山肯定是无虞的,他还在山上流连,肯定是要找一条旁的路下山去。要寻旁的路,那就必然是有所图谋。

少年手中的笔在案上轻轻滑动,书案上好似江湖倒流一般,将李元锦自进入申山之后所见所做之事,一一都呈现了出来。

少年笑了笑,只是一个无心本教的弟子而已,随他带走就是了。既然已经认定是未来的同道中人,那现在与他一些方便,也是未尝不可的。

少年心中议定,手臂微微橫挥,自笔尖处甩出几个墨点,顺着窗户飞了出去。之后他再也不管李元锦的事情,继续低头翻书,以笔在书间仔细批注。

李元锦望着成衣宫看了半天,依然什么都没能想出来,再逛下去不仅寻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说不定还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就只好先下山去,隔日再以复诊为名,上山来寻卫医命。

李元锦垂头丧气,转回西侧下山的路上,迎面就看见黄顺和余常言更加垂头丧气的从主殿中出来,相互之间勾肩搭背,不住的安慰对方。

远远的见到李元锦从南面的朱雀七宿绕了过来,黄顺马上就开口招呼道:“任同袍,你不是去玄武七宿治伤了吗,怎么从朱雀七宿那边过来了?”

李元锦没能躲避开,只能笑着上前说道:“我找医师看过了,他给了我一粒丹丸吃了,让我回去调息一下,明天再来找他复诊。我久不在山上,就四处转转,看一看教中的盛景。”

旁边的一个过路人马上开口道:“这位同袍可真是忠心之至,适才还在路边瞻仰了成衣宫盏茶时间,真是教中良材,我等典范啊。”

李元锦笑着对那人施了一个教礼,那人还礼之后就走开了,然后他转头向二人问道:“二位同袍,我见你们满面郁郁,为何突然之间如此沮丧?”

余常言又要抢先开口,却被黄顺一把捂住了嘴,不耐烦的说道:“已经够糟心了,你就闭上嘴让我清净一会吧。”

黄顺这才转头对李元锦说道:“哎,任同袍,本来教中的命令我们不应该说什么,但是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种无足轻重的差事,怎么会落到我们两个身上。”

“兄弟你可能不知道,不是我自吹啊,我和这位不该说话的常言兄弟,乃是白虎七宿之中奎、娄二宿实力最强的人,若是大典仪仗,我们二人就算不能护卫教主,那也应该是看守成衣宫大门的人选。”

“可是就在刚才,我们被宿主召去,说本次仪仗之事不用我们操心,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安排我们两个去做,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重大任务,没想到却是让我们去看守...”

余常言马上拉了黄顺一把,磕磕绊绊的说道:“不...不...不能说。”

黄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歉意的说道:“哎呀哎呀,任兄弟真是不好意思,教中安排确实不能随意透露。只是我心中意难平啊。”

李元锦劝道:“黄大哥,既然是教中安排,那你们也不要多想,都是为教中做事,人前人后皆是一样,事大事小务比尽心。”

余常言马上又开口道:“不...不...不...”

黄顺推了他一把,有些不悦的说道:“任兄弟说的多好啊,你还说不?这才是我筑衣教弟子应有的风度和心念。”

“不...不...不错!”余常言终于将自己的想说的话说了出来,然后对着李元锦持教礼深深一躬。

黄顺也依样行之,然后认真的说道:“任兄弟说的真是好。只是可惜了,我们两个坐不上那长龙宴席,也吃不到那香嫩 爽 滑的豆腐脑了。”

余常言重重叹息,频频点头。

原来是在惦记这个啊!

李元锦真的是无言以对了,这两位大哥居然不是为了职位而懊恼,却是因为吃食而丧气。

那你们还争什么咸甜,压根儿都是咸的。

跟两位咸的齁人的大哥拜别之后,李元锦依着来路下山,经过山前殿的时候,李元锦再度驻步,细细的看着下山处路口的那对楹联。

“意随岁月长,修拜天地宽。”

上山一程,见过了筑衣教的人文,转回头再看这两句话的时候,李元锦的心境和感知,竟然有了丝丝的不同。

意随岁月,修拜天地。

金丹之中,三火齐聚,满身真气倒流回转,涌入丹田汇聚成水,然后浸入金丹之中。

水火相济,阴阳谐成。

金丹之上出现丝丝裂纹,道道金光从缝隙之上透出。

一只手掌搭在了李元锦的肩膀之上,将他瞬间惊醒,从那玄而又玄的境界之中退了出来。

金丹之上的裂隙徐徐恢复,再度变成了浑圆光滑的一颗,李元锦不禁哀叹,怎么会在如此不合时宜的地方,出现了这样的心境感悟。

面前站着的是守在山前殿二人之一,他见到李元锦回转下山,久久的站在门口不动,就上前轻拍了他一下,笑着说道:“同袍,你怎么了?”

李元锦回过神来,倒没有责怪面前这人的心思,只是痛惜时机的不对,对着面前之人笑道:“我没事,多谢同袍关心。”

那人微微点头道:“那就好,同袍上山就诊看来颇有成效,初时面白如纸,现在已经有丝丝血色,看来不日就能痊愈如初了。”

李元锦微微点头道:“多谢同袍善言,医师予了我一些丹药,还嘱咐我明日回来复诊。”

那人笑道:“无妨,明日还是我们二人在此,同袍只管来就是了。只是同袍为什么不直接在山上暂候,等到医治好了之后再下山?”

李元锦回道:“我也想啊,但是职责在身不能久留,就只能先返回去,等到明天再跑一趟了。”

那人执礼道:“辛苦同袍了。”

李元锦回礼拜谢,依着来时的路重新返回了垂泪城。

酒楼之中,朱山明见李元锦回来,立刻就将他带到了后院之中,坐定之后才开口问道:“怎么样小兄弟,可曾见到他了?”

李元锦点头道:“见是见到了,但是这件事情属实有些麻烦。我在逐殁山山腰四周转了一圈,查看了一下四方七宿的情况,还是没能想到办法。”

“这上下山的路途只有东西两条,就算能够安然下山,也还是被围在申山之中,北面又是逐殁山长长的山脊,南边朱雀七宿把守严密,完全没有办法能够脱身得了。”

“而且卫医师身处危月燕殿中,只是带我去偏殿取个药,我出来之时就看到有人守在门口,对他的看护实在太严密了,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朱山明也沉声说道:“是啊,想要救他出去,合适的路径十分重要,而且还得是周围人无暇顾及他,或是压根就不担心他的时候才能成功。难啊。”

李元锦微微叹气,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沉默半晌之后,这才开口问道:“朱大哥,我在山上的时候,听到筑衣教的人说,过阵子就是教中非常重要的更衣大典,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朱山明解释道:“这更衣大典啊,乃是筑衣教十年一度的盛会,乃是为了表彰教内功绩,擢升教中弟子,以及诸多外方教众回来参见教主的盛会。”

“更衣大典前后共开三天,头一天午正的时候,教中所有人都会脱下身上着色的衣袍,换上素洁白衣,大典名录之上的人由四方七宿的路进入成衣宫,在成衣宫的大殿之中静候。”

“当夜子正时分,由教中十二位大长老,协四方七宿四位宿主,和外方教众选出来的三十六位特使,一同奏请教主现身,执掌大典,带领成衣宫中所有人一起奉读教规。”

“之后就是大典掌事,开始宣读教中由下至上,由外至内,八方外派,四方七宿,律法财库等诸多辖所的功过表彰,之后就是依着功绩下发新衣,更换袍色。”

“有那原本黑衣一步登天穿上金衣的,也有那原本白衣一落千丈贬谪为黑衣,或者直接下狱处死的,屡见不鲜。”

“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夜之中若是没有收到新衣,那就是死路一条,因为筑衣教从来没有逐出一说,只有殉教一途。”

“发放了新衣,就会在第三天的子夜时分一同更衣,同时山上一百零八处地方会同时燃起大火,将众人原本的衣袍烧毁,寓意毁弃前尘旧事,一心护教担当。”

“之后的月余时间,就是在逐殁山上大开长龙宴席,教中众人欢声歌舞庆祝,除了每日轮班巡逻看护的教徒,其余同袍皆可畅快饮酒,除了不要擅闯成衣宫或是酒后滋事,其余事情一概无碍。”

“你是不知道啊,这长龙宴席之中有一道小食,腻若琼玉白如凝霜,入口...”

“停停停,打住,打住。”李元锦赶紧制止了朱山明的话,有些无奈的对他说道,“朱大哥,照你所说,更衣大典之上,人人皆换素衣,根本不辩谁是谁,对吧?”

朱山明点头道:“是啊,但是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再度混进去的。更衣大典看似放松,但是内里的戒备也比平时严上很多,而且上山之前一样要穿着色衣袍的。”

李元锦微微点头,然后接着问道:“朱大哥,不知道你有没有资格去参加这个更衣大典?”

朱山明一脸谨慎的说道:“怎么,你想借我的名号上山去救人?老弟啊,不是我不肯,而是到时候出了事,人家只需要一核查名册,我就全都漏了。”

李元锦点头道:“这么说来,朱大哥是能够参加的?”

朱山明无奈点头道:“是可以,我在这垂泪城中当做耳目,每日筛选方圆千里诸多事宜,拣选有用的回传山上,不大不小是个机要位置,大典上有我一席之地。”

李元锦听完之后微微闭目,嘴中低声呢喃道:“戒备外松内紧,那么危月燕殿的人就会放松警惕,人人身穿素衣,只以袍色难辨来人,又有诸多外方教众回山...”

“也就是说,从第一天正午起,直到第三天子夜更衣之前,逐殁山上人员混杂,人人皆身穿素洁白衣,山下严密防守,山上却全都是自己人...”

“这段时间,若是多了一个人,或是少了一个人,其实是没有人能够分辨的出来的。”

朱山明听着李元锦低声的自言自语,面上的表情也逐渐透出一丝喜色,高兴的说道:“你的意思是,趁着更衣大典的时候悄悄将他救出,等到山上的人发现,你们也已经跑出去很久了?”

旋即之下,他又面色沮丧的说道:“可惜,更衣大典你是无法进去的,我也没办法再找第二件黑袍借给你了。”

李元锦沉声道:“那些已经脱下来的黑袍,也不能找一件出来吗?”

朱山明微微摇头道:“难办,所有人都是在入山之后才换上素色衣服,而不能入山的人,身上的衣袍也是大典结束之后,才重新分发下去的。”

李元锦微微叹气,马上又转口问道:“朱大哥,不知道这更衣大典还有多久才开始?”

朱山明回道:“算上今日,还有十七天。”

李元锦点头道:“那还好,还有时间再去想其他办法,还请老哥将黑袍多借我几天,好让我能再去山上查看一下情况,规划一下路径。”

朱山明道:“这个倒是无碍,只是这黑袍...”

李元锦道:“我明白,还有时间,再想办法就是了。”

朱山明无奈叹气,只能给李元锦先安排了一间卧房先休息。

其实入山的方法李元锦这里就有现成的,就是他自己也进入天蕴葫之中,让朱山明带着葫芦上山,然后找地方将自己放出来就行,那时候所有人全是素衣,有无黑袍根本已无所谓。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就相当于将性命交到了他的手里,更何况葫芦里还有另外一人,若是不到万不得已,他决计不想用这个办法。

所以这十几天时间,除了上山寻找路径之外,李元锦还要仔细甄别一下,看看这朱山明到底是不是可信之人,能不能将性命完全交托出去。

李元锦进了房中,马上就开始打坐吐息,心中默想着筑衣教山前的那副楹联,想试试能不能再找回当时的心境。

只是他试了一夜依然未能成功,看来一则自己心浮气躁,着急将卫医命救出来,二则那种心境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就再难勉强了。

东方金鸡唱晓,晨曦露出,李元锦也没有再度尝试,而是起身离开酒楼,与朱山明打了一声招呼,就披上黑袍再往逐殁山去了。

这一次上山轻车熟路,李元锦先是借着找黄顺和余常言聊天的借口,将白虎七宿转了个遍,把里面的屋舍分布和道路通向都牢记于心,然后借口要去复诊,这才离开。

昨天去玄武七宿的时候是被人架着去的,沿途的很多东西都来不及看,这一次李元锦就能缓步慢行边走边看了,沿途的路不管长短宽窄他都走了个遍,将每一条隐蔽小路都以观想之法纳入了心中。

没办法,逃走之时又不能往北走,不管是是东还是西,路径一定要探查清楚,出逃之时才能进退有据,不至于慌不择路。

尤其是东方青龙七宿乃是有身份人的宿处,到时候外方的教众回到山上肯定会聚集于此,出逃之时肯定要尽量避开他们,免的人多眼杂容易坏事。

而白虎七宿的人会担任仪仗和巡逻护卫,届时除了为数不多的人留守,其余人肯定是倾巢而出,若是出逃的话,这里肯定是最为合适的路线。

李元锦一路晃晃悠悠的走到了玄武七宿,一样没有着急去危月燕殿,在诸多殿宇之中来回穿梭。路上不时有人询问他是做什么的,他就只以复诊为托词。

只是才转了三四处大殿,李元锦没办法接着进行下去了。在他走到牛金牛殿前的时候,迎面遇到了一人身穿黑袍,刚好从殿里面才走出来。

那人正是昨天要去给李元锦取甘草,被卫医命拦下的那位,一见李元锦转身,赶紧开口问道:“同袍,昨天的甘草没寻到吗?”

李元锦转身不及被看到,就只能转回来笑道:“同袍,真巧啊。我昨天除了求甘草,其实还是要治伤的,贺医师嘱咐我今天要来复诊的。”

那人笑道:“难怪昨天见你面色苍白,今天就已经有几分血色了。贺医师的医术真的是通天彻地,整个玄武宿的人都无不赞扬呢。你要复诊,怎么不直接去,却跑到了牛金牛这里?”

李元锦挠头道:“其实我久在外少回山,昨天也是被人带去的,这猛然一下忘了路径,正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呢。”

那人笑道:“原来是一位外方同袍,真是辛苦了。来,我为你带路过去吧。”

李元锦推辞不得,就只能跟在他身边,一路走到了危月燕殿,进门之时那人就开口招呼道:“贺医师,你昨天的那位病人,今天来复诊了。”

卫医命探头一看,那个大胆的小子果然又回来了,看来是想出了什么好办法,内心不由大喜,但是面上还是冷若冰霜一般,淡淡的说道:“过来吧。”

李元锦随卫医命进了一间屋中,还不等他说话,卫医命就已经率先开口道:“小子别啰嗦了,你就告诉我,你想到了办法没有。”

李元锦微微点头道:“想到了。”

之后就沉默不语,卫医命焦急的等了三息之后还不见他说话,诧异的说道:“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

李元锦双手一摊,无所谓的道:“是卫医师你让我少啰嗦的。”

卫医命把手捏的咯吱作响,但是还只能压下火气,强挤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脸,笑着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办法呀?”

李元锦竖起一根手指,正色说道:“我说可以,但是你不能嫌我啰嗦,打断我,我就不说了。”

卫医命深吸一口气,微笑着点头。

李元锦这才开口道:“更衣大典之时,会有很多外方教徒回山,谁也不认识谁。且从第一天的正午到第三天的子时,人人皆穿素衣,我想办法混进来,带你离开此地。”

卫医命皱眉道:“这么简单?那还让你来涉险干嘛,我自己趁此机会逃走不就行了?”

李元锦微笑着问道:“卫医师,敢问你上山之后,可曾在其他地方转过,了解周围的环境和路径啊?”

卫医命冷哼道:“我被人强掳至此,时时刻刻都有人看着,怎么可能去查看环境。”

李元锦接着问道:“那我再请问,你时时被人看着,山上的巡逻之人,会不知道你是谁吗?”

卫医命怔了一下,但是也马上反问道:“你也知道有人看着我,那你到时候怎么带我走呢?”

李元锦微笑道:“跟你的病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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