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吞山饮海,气盛之姿

第十一章 吞山饮海,气盛之姿

这一道四海符贴在身上,李元锦顿时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加上海边咸湿的海风,让他实实在在的有些难受。只不过已经有了三山五岳九江符箓的基础,四海符虽然重,还是能勉强保持盘腿而坐的姿势,不用像以前趴在地上那么狼狈。

观海不同于之前的观山及观水,李元锦坐在海边整整三天,放眼所见只有一大片一望无际的水面,除了些微起伏泛起小小的浪花之外,他实在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不同。

之前不管是观山还是观水,都是有起伏变化的,动静之间启承流转,如写字有横撇竖捺点提一般,拓印气府中时也能灵活生动。而此时观海所见,极目望去只有海天一线,如同一笔写不完的一横,毫无观感,如何拓印?

整整三天无甚所得,第四天李元锦离开礁石来到了海边的沙滩上。临水而坐,感受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水不断地冲刷,带出来无数的小鱼、贝壳、螃蟹等活物,偶尔还会咸咸的有海水溅入口中。这些都让他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海水所蕴含的生命力,那一横之下,开始出现一丝丝扭动的水波纹。

只是这样的一丝波纹,对于他的观想来说,进程实在太慢。无奈之下,他只能请教无有先生。

“先生,我之前观山观水,一直能有所得。但此次观海,我却发现好似太过沉静,拓印气府中只有那海天一线,毫无波折起伏。如此进程缓慢,请问先生该怎么办?”

无有先生反问他:“之前观山,你在山中,现在观海,你在何处?”

李元锦听完这话,恍然大悟。之前观山在山中,山岳起伏皆在眼里,而现在观海,却在海面,根本不能见海水之下是什么样子,当然只能观出一线了。

无有先生接着说:“其实你这近两个月不断观想,你应该也发现了自己是如何拓印的。观山之时随山势起伏,观水之时随水脉蜿蜒,你的呼吸已经自然而然的随着他们变化,而的在你的一呼一吸之间,一道道山水笔锋自然就在你心中成型。此次观海,海天一线,观想之时只能吸却不能呼,所以你的身体本身就阻断了观想,如何能入?”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想,你的身体已经随呼吸调整增强了许多,这其实也就是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之法。现在你的气息会比普通人更加绵长,水中闭气应该可以做到一刻钟左右。下海去吧,步入其中当有所见。”

“虽然我这里还有龟息避水等多种法咒,可以让你在海里长时间的停留。但是你在取那件大气运物之前,不能沾染一点法力,否则会让它觉得你是要以外力降服。所以你只能依靠闭气入水,切记不要勉强。”

李元锦听从无有先生的指导,寻了一处浅滩下水,在水中盘腿而坐,睁眼观瞧。水中果然不比陆上,周身感觉被温柔包裹,一波波的海浪不断涌动,似有无数只小手在给人轻柔按摩。李元锦坐在水中,虽然需要闭气,但是整个胸膛依然有节奏的一起一伏,似在呼吸一般。

眼前是一片浅蓝色的世界,阳光透过水面照射到海底的泥沙,泥沙礁石上生长出一丛丛的海藻珊瑚,趴伏着海螺贝壳,水中鲜艳的鱼儿来回游曳,还有偶尔游到近海的海龟等等。水中的世界有一种完全不同于陆地的生命力,李元锦在此时真切的感受到了水的柔和与包容。

如此观想了十来天,李元锦气府中的九条江水汇聚一处,奔流入海,在海天一线形成了一片浅蓝的广袤海域。虽然水面拉的很长,但是纵深却不够,再往远处,只有更多留白。

这一天,李元锦依旧坐在水中观海,但是闭目之间,一道道海浪从后面而来,将他轻轻地推进了更深的海域。李元锦闭目观想,心神沉浸,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而此时无有先生站在海边礁石之上,右臂一挥,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顷刻前乌云密布,海面上蓝色的波浪突然之间就阴沉了下来,整个海面开始起伏不定,一道道巨大的浪潮在起伏中翻涌了出来。无数翻腾的白线在暗色的海面上不断涌出又消失,带出一阵阵轰然之声,如同怒喝一般。

李元锦闭眼坐在海中,慢慢的感觉到那些按摩的小手变成了推搡,推搡又慢慢变成了拉扯,拉扯就渐渐地变成了扭打。他急忙睁眼,看到的只是一片深蓝的海水,他的右侧面的水域是一片漆黑深邃,只有左边才略微有一丝亮光。原来自己在海中盘腿而坐的姿势已经变成了向右横放,左边是海面,右边则是深不见底的海底。

李元锦赶紧调整身子,向着海面上浮。只是水中传来一道道汹涌的暗流,不断的冲刷着他,怎么也不能在海水中立直。这片海水由温柔的包裹,突然就变成了一双粗鲁的大手,而自己则像一个面团一般被揉来捏去,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最糟糕的是,这双大手还在带着他不断地往下沉,李元锦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只能看着眼前的海水一点一点变的更加昏暗,慢慢的连自己伸出去的手也看不见了。

原来海,除了宽广的水面之外,还有及其广袤的深度。自己之前所见的,只是宽广之处的一丝风景,在那更加广袤的深度中,是无限的未知和恐惧。

李元锦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凌空坐在海面之上,身下是一股不断回旋的风托着自己。海面上已经重新风和日丽,海水也从波涛汹涌重新变回了风评浪静的温柔。

无有先生站在李元锦旁边,对他说道:“如何,这海水喝够了吗?”

李元锦感受了一下嘴里的问道,吐了一口唾沫说道:“真咸。”

虽然在无有先生的帮助下,李元锦只看到了大海不足万一的广袤和危险,但是还是帮助他形成了一个大概的拓印。在李元锦的气府观想中,那代表生机的蓝色海天一线之外,出现了更多深蓝色的海域,而在这深蓝色之下,逐渐变暗的,则是他亲历过的危险和恐惧。

李元锦在先生帮助下御风海面,观想了足足五天。此时的他还无法将大海的生机和危险完美的观想在一起,但是已经让他有了足够的感慨和敬畏,四海符的颜色逐渐黯淡,对他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离开了海边,无有先生带着他又走进了一片宽广的荒原,并为他贴上的一张八荒符。荒原如海面一般平坦,稀稀拉拉的长满了枯黄的荆棘和低矮的树丛,头上是艳阳高照,脚下是满地砂石。

八荒符在此处所发挥出的压力其实很小。一是因为李元锦已经背负了四道符箓,本身的气府已经很大了;再者,这张八荒符,实在是有些名不副实。

八荒,原本是指整个天下的八个方向,乃是整个天下的辽阔疆域,岂是一片广袤荒原就可以观想出来的。

但是无有先生却说,“八荒之地,纵贯天下包罗万象,你的观想之地,如今只有一片山脉和大海,在这之外的地方该是什么?荒原、沙漠、雪地等等景象你一处也无。只是现在时间紧迫,只能让你观想一面而拼八方,先把这山脉海水四面八方补齐,以后再慢慢去填补那些更加细致的景象。”

于是,观想这一片广袤荒原,成为了李元锦至今为止最简单但也最频繁的观想。毕竟目力所见有穷尽,他只能通过不断地观想这这片相同的画面重复的拓印在气府之中,顺着那片山脉的东西北三个方向不断蔓延开去。

从海上进入到这片荒原之时,已经腊月隆冬时节。在荒原上有足足行了半个月的时间,两人终于寻到了人烟,两人顺着官道一路前行,两人走进了一处雄伟的城池。

这座城市,城墙高十丈,仅是北边一面城墙就有三十里宽,有三个高三丈的巨大城门。城门洞足有四丈多长,城墙的顶端最少也有三丈多宽。这座名为“震罔”的雄城,足足能将李元锦的家乡装下四十个。

进城之前,无有先生为李元锦贴上了最后两张符箓,六欲符和七情符。

至此,七张符箓已经贴在了李元锦的身上。分别是三山、四海、五岳、六欲、七情、八荒、九江。

七道符箓全部贴上后,联合一气,给李元锦造成的压力已经不再是单单从上往下压在肩头后背,而是从四面八方由里至外的压力。偏偏这些压力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支撑,使李元锦在承受重压的情况下,依然可以自如的活动。

李元锦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小时候玩的,吹涨了气的猪尿泡,被人深深埋在了沙土里,还淋上了水。四面八方都是重压,好像无论从哪里稍微加上点力道,他就会炸掉。

两人进城之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城内的过年氛围已经十分的浓郁。街面上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人来人往之间,各各面上都带满了喜气。

只是这种氛围对于两个外乡人而言,尤其是李元锦这种年纪不大又第一次出远门的人,越是热闹的氛围,更能勾起思乡之情,反而越是见不得。

之前两人一直是在山间海边旷野这些人烟稀少的地方行走,所以李元锦的思想情绪很少被引发出来。现在到乐城镇之中,又是在这个一年到头最重要的时节里,更是令人难受。

而且此处方言口音晦涩难懂,李元锦听得着实头大。但是无有先生似乎熟通各种方言,不仅是这里,连之前出海商船那些人的方言他也讲的十分流利。

在无有先生的问路之下,两人找到了一家价钱便宜的客栈投宿。出门时李元锦带了很多的银两盘缠,只是这一路基本上没有经过人烟之处,鲜有机会可以用出去,现在终于可以物尽其用了。

安顿好一切之后,无有先生对李元锦说道:“元锦,此行我们已经走了有四个多月,这‘六欲符’和‘七情符’就是你最后的历练。这两道符箓,不像以前一样观山海地貌,而需要观人。”

“行程的时间安排恰好,现在正好是过年时间,在这人间大喜之时,其后的大悲也更能凸显出来。这就需要你在这段时日内,在这震罔城中游走观察,观人间百态,观世俗风古,观生老病死,观兴衰荣辱。”

“我们在这城里过年,过了年之后离城,一路寻人烟兴盛的地方去,让你不断观想七情六欲。年前这几天我会陪着你四处走动,顺便教会你此地官话,让你可以去和其他人聊天谈话。”

“之前所观,都是有形之物,你的进程也令我非常满意。但是此次观想的七情六欲,需要的是时间的累积,你这个年纪时间所见还是太少。此番观想,只能靠你自身的悟性和造化了。”

李元锦默不出声,只是起身行礼致谢。

之后的几天,无有先生带着李元锦穿街过巷,与各种不同的人攀谈。街边卖早点的中年夫妇,卖剪纸对联的青涩少女,买年货衣服的行人,路边杂耍的艺人和看戏的闲汉,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无有先生就没有聊不到的。一边聊一边还要转头给李元锦将此地官话转成他家乡话,教会他此地官话怎么说。

李元锦一边听着拗口的方言,一边结结巴巴的学着,看着对面人满脸掩盖不住的笑意,多少有些羞愧。只是这种场景没持续几天,他总算是能慢慢的把当地的话说个明白,能够与人交流无碍了。

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从一早上就开始下起了大雪,街面上少有行人。剩下的都是一群群的孩子,三五岁狗都嫌的年纪,也不怕冷,穿着新衣服在街面上玩耍。家里普通的,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家里富裕得了压岁钱的,买了一挂挂的鞭炮拆开了放,压块碎石,崩片积雪,好不快乐。

李元锦站在客栈窗边看着外面的孩子们玩耍。这三五天他跟着先生见了不少的人,感悟不是没有,但是着实有些太少,实在不知从何处观想,心里郁闷的紧。这会看着窗外孩子们嬉戏,然后被自家的父母找到,揪着带回家里,大过年虽然不会打,但是扭着耳朵呵斥几句总是免不了的。

李元锦看着外面的孩子一个个的被父母拽回家去,一边拍打着孩子身上的碎雪一边念叨。有那顽皮的孩子,还要抬起头来跟父母争几句嘴,父母气不过每次抬手作势要打,都只是将碎雪拍了下去,嘴里叨咕着,要不是过年,就就好好给你松一松皮肉。

李元锦不由得笑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一次过年,和康贾玩鞭炮凑得近了些,被炸碎的炮头崩到了自己的脸上,崩出了红红的一块。自己母亲恰巧看到,看着李元锦又气又心疼,一边轻揉着他的脸上红的那块一边呵斥。而自己,却还是一脸傻乐呵的,跟母亲说着没事,不疼。

想到母亲,李元锦的心突然揪了一下,眼泪不自觉得就流了下来。原来自己小时候跟别的孩子一样,也是这般让母亲操心,原来世间的母亲也都是一样,恨不得自己替孩子受下所有的苦。

世间人...都一样...

李元锦突然有了明悟。

原来世间人,六欲为本,人人皆有眼耳鼻舌身意。而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情,并非人人皆有,也并非时时皆有。

李元锦盘腿而坐,心神落在了气府中的拓印山河中。以自己的样子为引,拟眼耳鼻舌身意,观想出了一个小小的自己。然后将一丝喜的情绪注入其中,那个面容呆滞的小人,突然喜笑颜开。

李元锦大喜之下,依次将怒忧思悲恐惊这六种情绪,分别注入那个小人,小人的脸上也不停更换的对应的表情。等到七情全部落下之后,那个小人竟如自己一般,盘腿而坐,闭眼观想。

而随着这个小人的出现,气府拓印的整个山河地势,好似一幅非常逼真的画,突然有了一丝丝生气。画面上似吹起了风,吹动了山间的树木,吹散了山腰的烟云,吹动了奔流的河水,吹皱了平静的海面。一阵阵虫鸟鸣叫、野兽低吼、水流响动的声音好似都出现了,尤其是李元锦最早观想的那座山崖,好像都能依稀听见自己当时在那里喊叫的回声。

原来七情六欲之观,并非是要人彻底看透七情六欲,那可是经年修行的得道高人都很难做到的事情。七情六欲之观,是要观六欲为本拓印人物,再注以七情使其鲜活,纳世间人事百态,为的就是给气府间的山水,增添烟火生机。

原来世间生机最足之地,还在芸芸众生百态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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