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天亮之后,衙役们从县衙大堂前的院落里发现了保朗无头的尸身。

吴致远嗟叹一声,知道自己此生的仕途到此为止了。不仅丢了节度使献给天子的夜明珠,还让特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杀害,民间各种诡异传闻沸沸扬扬不可阻挡,连自己手下的差人们都极其抵触继续查案。

斩蛇夺珠的保朗先是发疯砍人,随后又变作一具无头尸体,万目睽睽之下,白蛇化龙现身,鬼神参与其中,凡人哪有本事追究?

保朗的头颅很快被人发现了,就放在丢失了夜明珠的莲华寺佛塔第七层。

韦陀菩萨金刚怒目,他那无坚不摧、能斩断人间所有烦恼的金刚降魔杵插在人头之上,如同是菩萨亲自斩杀的一般。死者扭曲的面容与菩萨脚底下踩着的青鬼并列,保朗生前的一切执念、贪欲与魔障就此烟消云散,再也不能重来。

这颗首级凭空出现之时,多宝塔内部仍然是重重封锁的密室状态。案件到此,也再没有什么查下去的必要。

至于悄悄消失的杨氏父女,他们俩不来找自己麻烦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幸运,再不敢去追究了。

城门重新开放,困在下圭城的各色人等终于能够自由来往,白蛇报冤的故事将跟随他们脚步传遍四方。常州工匠们启程继续西行,去为尊贵无比的万寿公主的身后事忙碌。

至于万寿公主本人,正忙忙碌碌地准备上路东去,可左翻右找,就是找不到从吴致远家带出来的脂粉眉黛,不禁大是疑惑。

她隔着窗户询问准备鞍辔行李的韦训和十三郎:“你们俩看见我化妆的脂粉没有?”

十三郎迷茫地摇头,韦训眼神清澈无辜,说:“我不认得那些瓶瓶罐罐。”

宝珠心想这话倒是在理,难道从县衙出逃的时候,根本忘记带出来了?

询问未果,她转身继续翻找,韦训低下头继续准备鞍辔,唇边露出一丝狡黠笑容。

他心想这姑娘天天拥被赖床不起,不催个三五八遍都不肯出门,要是每天再化一两个时辰的妆,那也不必赶路了。

至于她拿着胭脂往脸上涂个狰狞的假伤口,又或是擦红嘴唇宣称要去摆布陌生男人之类,他未曾见过此等可怖的道具,深受折磨,实在不堪忍受,昨天夜里趁她睡沉了潜入房间悄悄偷出来,一股脑都扔到灌木丛里去了。

出发之前,杨行简特意买了一辆两轮牛车,车篷四周设有帷幔,外观朴素,里面铺上锦褥,以备宝珠路上累了歇息。只是县城地方小,没能为她买到合适的婢女,觉得亏欠了公主,喋喋不休地不停念叨。

韦训听烦了,直言道:“她文武兼备,能破案也能手刃罗成业,完全能照顾好自己,用不着什么婢女。”

杨行简一听这话,大叹其气,心想毛头小子果然天真,说:“你根本就不懂老夫说的什么。”

此时宝珠快步从客栈里走出来,低头翻找已经装在驴背上的行李,背转过身,韦杨两人哑然失语,全都愣住了。

身为贵主,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奴环婢绕,宝珠虽然弓马娴熟、武德充沛,但日常梳头穿衣的自理本事却非常稀松平常,结构简单的胡服还能穿得体面,这层层叠叠的襦裙就不太能对付,又没有镜子照看,慌慌张张地出门,背后一角裙边掖在里面也没察觉,转过身就能看到她的亵裤露在外面。

老杨回头瞪了一眼韦训,摊开手,意思是:懂了吗?

杨行简历练老成,并不慌张,左右张望打算找个路过的妇人去提醒宝珠,韦训已经快步径直走过去,杨行简愕然失色,压着嗓子喊:“不行!你不能直接跟她讲!”但已经阻拦不及。

韦训走到宝珠身侧,指着驴背上悬挂的行李说:“我刚看见有个毛虫掉进你的箭囊里去了。”

宝珠最怕虫子,一听这话,登时花容失色,踮着脚尖往箭囊里张望,“哪儿?掉在哪儿了!”趁她分神,韦训手腕微动,以极轻的手法将她身后那一角裙边抽出来抹平了。

他心想这声东击西的把戏还是小时候街头偷盗学的,已经不知多少年没用过了,如今拿来为她整理裙子,倒也有些好笑。回过身来,看见杨行简恼火地大摇其头,满脸不以为然,韦训露出一口细白牙齿,笑得更加开心了。

只有宝珠自己被蒙在鼓里,扒着箭囊不停问:“毛虫掉在哪儿了?我怎么没有看见?你该不会又在捉弄我吧?”

下圭县一切事了,再也无人阻拦,一行人备齐了车马行李出发。

宝珠骑在驴上,韦训前面牵着缰绳,十三郎断后,又加上坐在车上赶牛的杨行简,四人从下圭县东门出去,宝珠仍在为可疑毛虫的事纳闷,见城门外的官道旁站着一个英气逼人、风流倜傥的高个黑衣人,正是已经离去的霍七郎在等着她们。

霍七听见她说“捉弄人”等话,笑着迎上来,插嘴道:“韦大又整人了吗?那天去劫狱起事,我看见他顺手把县令老爷的官印偷出来,藏在县衙大堂屋顶的房梁上,吴县令现在只怕找疯了。除非把大堂拆了重盖,否则别想找到,他死也想不到官印就藏在自己头顶上。”

听她说破,韦训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宝珠和十三郎则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只有杨行简自己有官位在身,心有戚戚,稍一联想丢失官印的感受,不禁吓得冷气从脚底往上冒,哪里笑得出来。

宝珠从后看着韦训矫健又轻盈的背影,一边笑,一边想这人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何等慷慨潇洒。谁能想到他私下里这么喜欢恶作剧,一天不干就心痒难搔,浑身促狭顽皮的少年气,也不知道什么人把他养大的。

又想起来一件事:“这案子水落石出,就只有一件事怎么也对不上,陈禹伪造的那颗假珠,到底被谁偷走了?”

韦训道:“我有个猜测,不一定对。”

宝珠催促道:“快讲!”

韦训道:“我几次去莲华寺佛塔上探查,发现白天的时候热量都汇聚在塔顶,上面几层非常热。陈禹用来伪造夜明珠的那颗蛋,恐怕是孵化了。”

宝珠皱眉道:“乱讲,又没有母鸟孵蛋,怎么能自己孵化?”

韦训道:“你不知道,蛇是不需要母亲孵蛋的,只要外界温度足够热,就能自行孵化。漆盒里面的锦缎软垫上有一块透明的污渍,如果是蛇蛋孵化时残留下来的液体,那就讲得通了。”

宝珠哦了一声,细细思量后还是觉得不对,又道:“但是就算小蛇孵化出来自行游走了,那还会留下蛋壳呀,做不到天衣无缝,当时在场的三个人肯定能发现端倪。”

韦训说:“有一种蛇孵化前后蛋壳会变软,小蛇孵化出来,蛋壳就是它第一顿美餐。如果正好是这种蛇,那恐怕就是天意了。”

众人一听,都沉默不语,韦训自己也说只是推测,根本无从验证。整件案子无论是抽肠上梁、油炸人头,还是白蛇显形、蛟龙过境,种种诡异踪迹都是人类有意弄出来的,可总觉得冥冥之中有许多鬼使神差的巧合。

常州工匠因万寿公主之死路过下圭县,韦训发病,盗珠杀人案碰巧栽赃在青衫客身上,大家一步一步深陷其中,身不由己被迫参与破案,直到荧娘被害的旧案水落石出,才得离开下圭。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如今碑匠一家的大仇借着韦训的手得以血洗,希望荧娘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了。

被封在下圭县十几天,夏季的暑热逐渐退却,离开封闭的城池,但见晴空一鹤排云上,天高气爽,烦闷心情也随之一扫而空。

宝珠抬头望去,见空中缓缓飘过一片缥缈薄云,轮廓变幻不停,好似一位浑身雪白的少女敛衽盈盈下拜,若有若无,轻盈妙曼,不知是真实景象还是她心中所念的幻想。稍一迟疑,想喊其他人也来观看时,那片云便随风而散,再无踪迹可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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