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伴随着正午最热烈的太阳,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了。

她以为只有阿娘不把她当怪物。

她以前听着那些骂她怪物的声音只觉得不明白和茫然,现在她却开始有些明白了,原来就连最亲近最温柔的娘亲也不喜欢她,那一定是她的错。

她确实,是一个让人恶心又恐惧的怪物。

她慢慢的站了起来,眼睛有一只火辣辣的疼,已经看不清了,她想再跟阿娘说句什么,却又担心她害怕,她想走回柴房里,只要待在黑暗里就好了吧。

只要不去看阿娘的眼睛就好了吧。

只要她继续乖乖听话,就会好起来的吧?

可她看到了阿娘的眼睛。

她现在平波无澜的看着她,毫不袒露自己藏了很久的那些恶意和忍耐,她心底的声音和说出口的话合二为一:“你可不可以自己去死啊,去别的地方也可以……我受够了。”

她呆呆的站在小院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小声开口:“阿娘,你之前带我出去玩……”

“对。”女子直视着她,“我就是想丢掉你,可我又怕你提前知道了,我以前不想你觉得我是一个卑劣的娘亲,居然想要丢掉自己的孩子,所以每次都反悔,又回头去找你。”

“可我现在受够了,我只想好好活着。”

“只要没有你,阿娘就能好好的活着。”

小女孩从家里走了出来,巷子里静悄悄的,她一边走,一边想要回头看。

万一这次阿娘也反悔了,会来接她回去吗?就像她早就想要丢下她,却一直陪着她一样。

可阿娘再也没有出现。

她开始在世间流浪,因为灵脉觉醒,她的身体比普通人要好,就那么挨过了那一年的冬天,眼睛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她混迹在小乞丐堆里,听到了比以前更多的声音,哀痛的,绝望的,谩骂的,阴狠的,恶毒的,欢喜的,祝福的……她开始懂得保护自己,藏好自己的能力,可依旧有不得已的时候。

那次她和几个小乞丐窝在墙檐下睡觉,饿的不想动,来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男人,给了他们一些吃的,让他们跟他走,说会给他们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

其他小乞丐想跟着去,却被她拉住了。

她已经看到了那个人的心思,跟他走会死的。

为了阻止死活都要跟去的小乞丐,她当着男人的面说破了他的心思,小乞丐们四散而逃,那男人最终没有得逞。

伙伴们没事,劫后余生地感谢她,她从离开家以后第一次觉得找到了伙伴,第一次露出了笑。

三天后小乞丐们却都死了。

她被打晕抓了起来,带到了那个男人面前,她的脸被洗干净,那男人捏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看着她渐渐恐惧起来的样子哈哈大笑:“很好很好,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定是个觉醒了灵脉的孩子,有了你,那些在我头上的家伙的秘密岂不都在我掌控中,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为我所用,我就单独留着你的命。”

原来这个男人是冲着她来的。

她本来想救那些小乞丐,却害死了他们。

是她的错。

只要她活着,身边人都会遭遇不幸。

她盯着那个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脑子里一阵一阵的疼,有尖锐的爆鸣声铺开,那男人突然抱着头开始惨叫。

等她晕了过去再醒来,发现屋子里的人都死了,包括那个男人,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从屋子里跑出来,再次开始了自己的流浪。

又一个冬天,天上下了很大的雪,她平时睡觉的那些屋檐下也全都被积雪覆盖,她哆哆嗦嗦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角落,裹紧身上破烂单薄的衣衫蜷缩着,她长大了不少,身上那身衣服早就穿不了了,以前混在小乞丐堆里还有小伙伴带着她一起去讨饭,她那会儿脸还干净,有些心好的人家虽然嫌他们脏,却会找来不要的旧衣服给他们。

她身上的衣服就是那时候得到的。

现在也小了不少。

但她不敢再跟别的小乞丐为伍了,她还是一个人的好。

雪不知不觉又开始下,她冷的发抖,努力撑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只要不睡着就没事,她每次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不能睡,睡着了就会死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根本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她却依旧想要活着。

入了夜,天气愈发寒冷,雪也没有停,她得换个地方。

她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已经被冻僵了,只能捞了一把雪拍在脸上,刺激自己清醒,可依旧无济于事,快要晕过去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把她拉了起来。

她冰冷的手被捏在对方宽大的掌心里,好半天才感受到温度。

“找到你了。”这人说。

万知闲第一次见到纪月辞,是在某个南边的城镇,他正好在民间游历,手上没了钱花,接了个宗门的任务,一帮杀人越货的匪寇为了取乐,到处虐杀小乞丐和流浪儿,搞得附近几个城镇都人心惶惶。

结果这群人突然死在了某个聚集窝点,一起死了的还有当地某家宗门的一个弟子。

他接的就是这个找凶手的任务。

他循着现场留下的灵息找过来,没想到对方会是个小姑娘。

还是个快冻僵了的小姑娘。

他说明来意,这小姑娘却没什么表情,在风雪里眨了眨眼睛,语气平静的把她被抓走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最后她问他:“你要杀掉我吗?”

万知闲回答:“我可没兴趣杀一个小丫头,那群人死了算是为民除害,那个宗门弟子的事我会上报仙门百家,我不抓你。”

“‘害’是什么?”小姑娘又问。

万知闲没和小孩聊过天,看她冷得嘴唇都紫了,脱了身上的外衣给她裹上,随口朝她解释:“就是做了坏事,杀了人,别人都讨厌的那种人吧。”

小姑娘低着头。

万知闲转身准备要走,却听到她说:“那我也是,你杀了我吧。”

万知闲不由得回头,觉得好笑:“你算什么害?”

“我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小姑娘静静地看着他,说话的声音又小又抖,可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包括你。”

“……你想死?”万知闲问。

“不想。”小姑娘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该活着,我是个怪物。”

她现在已经能平静的承认这一点了。

万知闲忽地蹲下身把她抱起来坐在肩上:“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你不怕我吗?”她也不挣扎,只是安静的问。

“怕死了。”万知闲说。

女孩:“……”可他心里好像并不怕。

她被带去了客栈,换上干净温暖的衣服,吃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她想起来有个小乞丐跟她说过,有罪的人死之前是可以吃饱上路的,她努力往嘴里扒着饭,想当一个饱死鬼,被噎得直翻白眼,看得万知闲嫌弃万分,一边帮她拍背一边骂她一个小姑娘家家吃相居然这么难看。

第二天万知闲带着她去了赌坊,嚣张的挑了最有钱的赌客对赌。

她按照万知闲说的,把对方心里想的都偷偷告诉他,万知闲在赌场大放异彩,最后抱着一大袋铜钱出来,全都散给了周围的流民或乞丐。

“你看,没有你,我赢不了这么多钱,这些人或许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万知闲毫不畏惧的看着她的眼睛,“你的能力或许可怕,但也有不同的用法。”

“至于要不要活,”万知闲哈哈一笑,“别人都活着,你当然也可以活,活着这件事本就没有该不该。”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赌坊那位大富人家的少爷输的太惨,带着家丁来找他们算账,万知闲一把抄起她就跑,在城镇里从东窜到西,总算摆脱了背后拎着棍子的打手,两人跑出城上了山。

小女孩站在高高的山顶上,风吹着她的脸,山下的城镇仿佛变小了。

她看着万知闲随手一挥,掌中现出一柄银光四溢的长剑,平静的脸上现出一丝惊奇,万知闲吸引了她的主意,又把掌中的灵剑化作小兔子的模样,后腿一蹬一蹬地在他手心跑动起来。

“你是神仙吗?”她问到。

万知闲笑得猛拍树:“狗屁神仙,我是个修者,你也是,你有这样的灵技识脉起码高阶往上。”

她听不懂,她只知道刚才万知闲手里的剑一定很锋利,现在拍树的力气也很大:“你为什么不用剑打那些追我们的人?”

“那是普通人。”万知闲说,“我可没无聊到去欺负一群普通人。”

小女孩突然听懂了:“你说我和你一样,那我的能力也不普通,我以前是用我的能力去欺负了别人吗?”

她在世间流浪的日子,其实渐渐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以前那些人会害怕她。

因为不公平。

她能听到别人心中所想,别人却听不到她心里的想法。

这种落差导致了恐惧和厌恶。

万知闲非常惊讶,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

能力的巨大差异会引来羡慕和憧憬,自然也就会伴随着恐惧和压迫,能读心思的能力或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根源是你可以而我不行,何况掌握这个能力的人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你无从得知她会用这个能力来做什么。

“跟我走吧小丫头,你这能力留在俗世确实只会害人害己。”万知闲说,“不如跟着我。”

小女孩摇了摇头:“我不想欺负你。”

万知闲被她这话逗得笑到后仰:“放心,你想欺负我还早几百年呢。”

后来纪月辞拜了师,跟着万知闲回了闲云宗。

闲云宗很长时间都只有她和万知闲两个人,有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经常来的外人只有段在青。

段在青第一次看到纪月辞,惊讶于万知闲居然收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徒弟,想跟纪月辞讲话,小姑娘却不理他,他讨了个没趣,只好去问万知闲,听万知闲说带着纪月辞去赌博还作弊,并且被人追着打,听得大为不齿,简直教坏小孩!纪月辞不看他的眼睛都听到了他心里嫌弃的声音。

后来段在青再来,她就愿意偶尔跟他讲几句话。

再后来,闲云宗多了林望和百里夜,百里夜又从外面带回来了江北山,养了鸡养了鹅还有狗,越来越热闹,她心底的惶惑却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重。

这一切都太好了,好到她觉得害怕。

她的灵技万知闲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他的其他几个徒弟,纪月辞就更不会主动暴露,她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和他们说话也会隔着窗,师弟们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宗门里人越多,大家对她越好,她就越是惶惶然,她开始想要掌控自己的灵技,万知闲曾经跟她说过,只要她努力修行,以后就可以决定自己听不听那些声音,可她根本无法修行,有时哪怕是想到要去到人多的地方,她就恐惧得浑身发抖,更不要说主动施展自己的灵技反复磨炼修行。

她知道那个曾经把她抓起来的男人为什么会死了,是因为她那个时候灵力失控造成的。

她不敢面对自己,也不敢面对自己的灵技,更不敢想象如果她在修行的过程里灵脉再次失控怎么办。

当段在青来找万知闲,提议让她去学院修行的时候,她同意了。

总要迈出去第一步。

可惜迈出去的那一步又失败了,她发现了被关述关在法宝里的人,想要把人放出来,但那个法宝只认关述,如果是百里夜或者林望,他们或许能找出一万个办法放出里面的人,可纪月辞不行,她只会最笨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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