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皇家阴私,气氛突然就变得诡异而热烈了起来。
满桂首先道,“这我知道,说到底,不就是因为神宗皇帝不喜欢先帝,想改立福王为太子吗?”
祖大寿又接着道,“那为什么没能改立福王呢?”
何可纲道,“祖宗家法嘛,孝端皇后没有嫡子,自然只能立孝靖皇后所出的长子了。”
袁崇焕微微一怔,少顷,才反应过来何可纲提到的两位皇后,是万历皇帝的王皇后和王恭妃。
王恭妃的尊谥是天启皇帝给她追封的,效仿的是隆庆皇帝尊生母荣淑康妃为孝恪皇后的故事。
祖大寿道,“时至今日,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训,没全然违反的,实则也剩不下几条了,但是这立嫡长为嗣的规矩,却始终没有变过,你们说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袁崇焕心下一动,道,“因为东林党一直在维护这条祖制。”
祖大寿抚掌道,“没错!”
何可纲道,“的确如此,现在仔细想想,神宗皇帝在的时候,要不是东林党极力维护先帝,先帝能不能被顺利立为太子、能不能成功活到登基,还不好说呢。”
满桂道,“就是,先帝要不是在帝位上驾崩的,说不定……陛下就不是现在的陛下了,咳,我这话是大逆不道我知道,但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嘛。”
袁崇焕才穿越了一天,就觉得自己在现代塑造成的三观受到了反复冲击,“这不对啊,东林党拥护嫡长子继承的祖宗家法,那魏阉呢,也是极力侍奉陛下。”
“那从本质上来讲,东林党和他魏忠贤,理应……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啊?”
祖大寿道,“因为这里面就不止一个矛盾,立谁当储君,是第一重矛盾,储君登基之后,谁来掌握朝中大权,这是第二重矛盾。”
“他魏忠贤和东林党在第一重矛盾的立场上是一致的,所以陛下仍然是现在的陛下,如今的问题,主要出在第二重矛盾上。”
“东林党在三大案中皆占上风,于陛下继位极有功劳,所以陛下刚登基时,对东林党人很是重用,孙督师能在先帝驾崩之后依旧为陛下讲读授课,也是有东林党人俱有拥立之功的缘故。”
“那魏阉见了这情形,可不是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他觉得陛下能登基,都是他魏忠贤一个人的功劳,东林党都是在前朝现成说风凉话的,就他慧眼识珠,陛下还在先帝潜邸里受欺负的时候,就他魏忠贤一个人保护了陛下。”
何可纲道,“宫里的事情,咱们在外头的人是不知道,或许内廷的斗争,确实要比外朝激烈,可要说到保护陛下的功劳,那怎么轮,也轮不上那魏阉啊。”
“最可气的是,还是说东林党拜高踩低,这东林党要是拜高踩低,先帝还不知会怎样呢,我听说从前先帝在东宫的时候,那日子过得甚至还不如咱们。”
“寒冬腊月的时候去听讲官授课,那些宦官见先帝冻得浑身发抖,却连个火盆都不给点。到头来,还是东林党人郭正域冲那些宦官发了一通火,先帝才能得以取暖,这时候那魏阉还不知道在哪儿捞银子呢。”
“没有东林党人战战兢兢地保住先帝的太子之位,能有他魏忠贤今天的风光吗?就是饮水思源,那东林党保住先帝的储君嗣位,可不比他魏忠贤为东宫办膳做菜,要艰难得多吗?”
满桂道,“要论功劳,我觉得就连那奉圣夫人客氏都比魏阉要大得多,那不管怎么说,陛下还真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
“虽然陛下现在已经不吃奶了,但这份功劳是不能忘的,那魏阉连奶都没有,他也好意思抢这份头功?”
祖大寿道,“可不是么,他魏忠贤难道不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急着翻案,想把东林党通通铲除,然后就剩他一个人去当陛下的心腹呗。”
袁崇焕点点头,又觉得这里头有哪里不对,“话虽如此,可是这魏阉不过是内廷的一个宦官,他又没有三头六臂,即使奉圣夫人站他那一边,魏阉想要把持朝政,将军国大权都集于一身,恐怕也不是单他一个人能办到的罢?”
由于受到后世一些观点的影响,袁崇焕对魏忠贤其人的认知,尚且停留在“天启皇帝的工具人”阶段。
他和后世许多人一样,认为是天启皇帝想通过魏忠贤重新收拢朝中权柄,打击兼并土地的士绅阶层,这才导致阉党仗势横行,朝中党争不断。
因此袁崇焕这样说,实则有点儿冷嘲热讽的意思在里头。
他的潜台词是,阉党的背后其实是皇帝,所以阉党做了恶事,皇帝也难逃其责。
总不能皇帝享受了独掌大权,挨骂都是魏忠贤来挨。
魏忠贤虽然是宦官,但他袁崇焕是现代人,他不歧视LGBT人群,他主张权利义务必须对等。
魏忠贤身上的问题或许不小,但是重用他的天启皇帝也总不会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不料,祖大寿的回答,却出乎袁崇焕固有的印象之外,“对啊,那当然不是魏忠贤他一个人能办到的了,他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奏疏都看不懂呢,他哪有这本事?”
“还不都是浙、齐、楚、宣、昆党中的一些人,从前在党争中失利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还不赶忙跟着魏阉打压东林党吗?”
袁崇焕本来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特别有利于现代人发展的大好局面。
他觉得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的主要问题在于思想高度不够,没能够摆脱历史局限性看待问题,整体上还是把自身身份认定为“大明的臣子”,而不是“国家的公民”。
因此他在历史上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别痛苦和纠结,无论做什么都有个名为“忠君”的牢笼紧紧地锁住了手脚,教他无处伸展。
现代人袁崇焕就没这么沉重的思想包袱。
他心里想的是,他这个穿越者才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去替历史上的袁崇焕效忠那两个封建帝王。
宁远之战之后,袁崇焕威望大增,皇帝要他抵抗清军,必然会给予他极高的统兵自治权。
只要关宁铁骑在手,他袁崇焕完全可以拥兵自重,像清末的袁世凯一样,利用内外交困的政治危局逼迫明帝逊位,推动民主宪政改革。
当然了,袁世凯路线的最后一步得改一改,袁世凯最后又恢复了帝制,他袁崇焕就不那么干。
不把权力完全还给人民,怎么对得起他这个穿越者的身份呢?
至于东林党和阉党,那完全可以左右横跳嘛,反正历史上的袁崇焕是既给魏忠贤修了生祠,又得到了崇祯时期东林内阁的赏识。
但是出乎现代人袁崇焕意料的是,原来明末朝局不止东林党和阉党这两个派系,听祖大寿的意思,浙、齐、楚、宣、昆各党的势力在明末同样不可小觑。
满桂道,“齐楚浙党现在是不行了,从前神宗皇帝在的时候,那才斗得叫一个起劲,跟东林党战得是有来有回。”
袁崇焕心想,怎么现代那些历史学家都不怎么研究万历年间的党争,于是问道,“怎么有来有回了?”
何可纲朝他笑道,“袁臬台,你应该知道得比咱们多啊。”
袁崇焕生怕他们看出来自己的里芯儿已经换成了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立刻恢复了历史上的袁崇焕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反问道,“为什么我会比你们知道得多?我万历四十七年才考中进士,天启二年才从福建知县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我任官之前,邸报塘报我都接触不到。”
“不像你们,都是世袭武职,从小就耳濡目染,真要细究起来,我还不如满中军呢,满中军一个蒙古人,三十岁不到就当上总旗了,我三十五岁才当上知县,这就不能比。”
大明素来以重文轻武为国策,袁崇焕虽然只是一个三甲进士,但是按照大明官场的规矩来说,他这个身份的含金量是比在座诸人都要高一等的。
而袁崇焕为了打听到更多的内情,故意后退一步,把自己降低了一等。
实际上,即使是后金入侵、叛乱四起的明末,进士出身的文官地位,依然是比世袭武官要高的。
满桂却不买账,“我才不是蒙古人呢,我是山东兖州府峄县人,世居于宣府卫,再说了,袁臬台,你的座师,不是东林党元老韩爌吗?”
“他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万历二十二年当上的翰林院编修,之前朝中发生的好多大事,即使他没有参与,也见证了过程,他难道就没跟你说起过之前的党争?”
袁崇焕见满桂语气轻慢,疑窦间思忖片刻,这才想起,历史上的韩爌和孙承宗受到阉党迫害的时间节点应该前后相差不超过三个月。
韩爌是天启五年七月受弹劾之后被除名削籍的,之后同年十月,孙承宗才被批准返乡养病。
而且韩爌受到的冲击比孙承宗还要更严重一些。
孙承宗有“两代帝师”这个身份护体,起码还能得到天启皇帝的特别照顾,韩爌就不一样了,他前脚刚刚回乡,后脚阉党就令巡抚收押了他的家仆韩三交付诏狱,并严刑拷打,让韩三诬陷韩爌贪污赃银二千两。
韩爌为偿还这所谓的赃银,不得不出卖田宅,并向亲友借贷,以至无处栖身,而居于先人墓地,因此韩爌现下的身份确实就是“罪人”,满桂对他直呼其名,实则并不失礼。
于是袁崇焕并不生气,他这人的性格就不是会与人置气的人,何况他这个现代人对韩爌也没什么“师生之情”,“确实是没说过。”
“嗳,不是,我说满中军,你现在待在后金兵临城下的宁远城,尚且都惧怕有番子监视,那韩爌从前在京中,他自然比你更怕祸从口出,何尝会与我这只有几面之缘的学生大谈朝中党争?”
多亏魏忠贤一掌权就利用手中权柄大搞特务统治,袁崇焕把这个理由一抛,立刻引起了三人的共鸣。
何可纲道,“对,对,也就现在是后金来攻的特殊时期,咱们能不用三缄其口。”
袁崇焕点点头,道,“那赶快说说,这齐楚浙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祖大寿道,“这齐楚浙党的事儿,其实跟三大案的根源是一样的,咱们私底下说句僭越的话,神宗皇帝是什么脾性,连张居正都容不下呢,这要没点缘由,齐楚浙党在万历朝就翻腾不起那么大的浪来。”
袁崇焕问道,“那这‘缘由’是……”
祖大寿笑道,“袁臬台,你今日是怎么了?我话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你怎么还想不明白?神宗皇帝不喜欢先帝,东林党却在前朝极力维护嫡长子为嗣的祖宗家法,同时神宗皇帝又纵容齐楚浙党,那你说这齐楚浙党在万历朝的主要目标是……”
袁崇焕脑筋一转,豁然开朗,“废太子,立福王!”
祖大寿道,“对嘛,说来说去就是争储的那点儿事儿。”
何可纲道,“这其实挺正常的,朝中既然有拥立先帝,那肯定就有更加偏向福王的。”
袁崇焕心想,从后来的历史来看,福王也没比明光宗明熹宗父子强多少,一个宫里教出来的,基本上半斤八两,就这竟然也能分出几个不同的党派来争储?
满桂接话道,“依我看,拥立先帝跟偏向福王,在本质上实则并无不同,主要还是因为神宗皇帝不喜欢先帝,齐楚浙党是想着讨神宗皇帝的好,想着将来如果神宗皇帝当真废太子了,他们也能捞一个‘拥立之功’。”
“要说神宗皇帝没有动过废太子的念头,那是睁眼说瞎话,没有神宗皇帝的默许,福王岂能拖到万历四十二年才就藩?这里面就是因为东林党和齐楚浙党在斗来斗去。”
“后来先帝登基了,之后一个月就驾崩了,这里面许多事情好多人就不敢明讲了,因为一讲呢,就显得好像是神宗皇帝一直在幕后指使齐楚浙党攻击东林党和太子似的,这要往重了说呢,就是离间他们天家父子了。”
袁崇焕在心里把这些关系疏通了一遍,道,“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从前神宗皇帝在时,东林党和还在内廷内斗的魏忠贤支持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齐楚浙党为讨好神宗皇帝,暗地里偏向福王。”
“尔后齐楚浙党落败,先帝顺利登基,在这一阶段中,党争占上风的是东林党和魏忠贤。”
“不料,先帝登基一个月即因意外驾崩,魏忠贤一贯所依附的陛下为嗣君登基,到得这一阶段,占上风的依然是东林党和魏忠贤,只是魏忠贤更得陛下看重。”
“而那魏忠贤贪心不足,得了陛下宠信还不够,非得要权倾朝野才心满意足,于是他利用齐楚浙党害怕被陛下或东林党清算的心理,与他们相互勾结,一步步收拢权柄,意图一举铲除东林党,这才慢慢形成了如今的阉党。”
祖大寿点头道,“没错,都说阉党中人是为手中权势而阿谀魏阉,其实不尽如此,听我妹夫说,有一部分人一开始愿意与魏忠贤合作,主要还是为了怕被新君反攻倒算,否则那魏忠贤手中有多大筹码,能收买那么多人为他爪牙?”
袁崇焕道,“可是以现在对东林党的打击力度,似乎已经超过预防被反攻倒算的程度了吧?听说去年还是前年,阉党的王绍徽仿照《水浒传》,将东林党党中的一百零八人编成了一本《东林点将录》,然后阉党就按照这上面的名单到处捉人害人,这不就是迫害忠良吗?”
何可纲叹了口气,道,“党争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到一网打尽的程度就不算完。”
满桂道,“倒不能说是齐楚浙党过于心狠手辣,关键是那魏阉太狡猾了,神宗皇帝在的时候,他跟东林党眉来眼去,一力支持东宫,待先帝一驾崩,他又将东林党一脚踢开,将齐楚浙党收入自己麾下,到处网罗党羽。”
袁崇焕心想,原来魏忠贤的本事在这里呢,怪不得后世对他的评价如此两极分化,“我觉得这事还是有点儿奇怪,魏忠贤既然是踩着东林党上位的,现在却又与东林党离心离德,那齐楚浙党难道就不怕重蹈覆辙吗?”
祖大寿道,“在齐楚浙党看来,东林党比魏忠贤可要可怕多了,别的不说,就前几年那三大案里,他们闹出的那些事儿,搁在哪朝哪代都是要杀头的死罪,所以他们宁愿去讨好魏阉,也不愿意看到东林党人掌权。”
袁崇焕问道,“哦?不知前几年的这三大案里,又有何隐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