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漂泊的木头在燃烧余炙,破碎的船只残骸在沉沉浮浮,死去的尸首和半死的活人一起在水中起起落落,垂死者的呼救在震耳欲聋的炮声里状如蚊虫鸣叫,夜风猎猎,吹不散硝烟渐浓。
定远号作为旗舰,在海面上静静漂着,没有动弹的迹象。
“龙头,我们为什么不趁红毛鬼在港口里乱作一团的时候冲上去?”洪旭不解的问道:“瓮中捉鳖是我们最拿手的,炮打起来一炮一片,他们跑都没法跑。”
“我们有炮,别人也有炮,而且比我们多。”聂尘摇摇头,道:“他们在港内,我们若是直接冲进去,受港口宽度的限制,不能排开阵型,一次进入的船只数量不会很多,红毛鬼只需用火力封锁,就能把我们逐一消灭,这就会把一场偷袭战打成了添油战,得不偿失。”
“可是那艘蕃船太猛了,炮弹像下雨一样,贸然跟它对轰,恐怕有危险。”
洪旭掌着舵盘,无须千里镜,他只凭肉眼就能看清从幻想号两侧迸发出来的炮口焰,看着那些宛如一片光点乍现的火,他心中戚戚然:“看起来比定远号的火力强一倍。”
“火力就是真理,炮多就能横行,不然也不会有葡萄牙人凭一条克拉克炮船在马六甲击退上百条亚齐船的传说了。”聂尘眯着眼看着前方,看到周洪谟的座船安全从幻想号的火力范围内撤出来,才舒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我所忌惮的,不过再强大的木船,也有软肋,它可不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铁甲舰。”
铁甲舰这个词洪旭不是第一次听聂尘说起了,他一直困惑不解,船还能用铁来造?铁的东西那么重,放水里它能不沉?
不过聂尘没有过多解释,用一句“以你的知识水平很难跟你解释”把洪旭打发了,洪旭自然不敢多问,只能胡乱猜测,然后作罢。
“龙头的意思……现在就让火船上?”洪旭问道。
“不忙,蕃船的炮火太密集了,火船现在上会被轰成渣,等一等吧,让炮弹飞一会儿。”聂尘回头,向一个年纪轻轻的部下下令道:“林凤,升紫灯笼,让左右两队迫前,与蕃船炮战。”
年轻小将双手抱拳,高声答应着,麻利的去了,洪旭看着他的背影,感叹道:“还是年轻人有活力啊。”
“你现在也不老。”聂尘笑道:“四十岁不到的人,叹什么气。”
“十来岁时落下的病根。”洪旭道:“那几年在倭人手底下,水里来水里去,骨头都被湿气浸透了,龙头,若是将来我没了,还请帮忙照顾下我的老小,我那弟弟洪喧刚满十八岁,前年才从福建接到夷州,正在船政学堂读书,洪家将来就靠他了,请龙头栽培。”
聂尘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大敌当前,说这些干啥?把注意力放到海上去,别聊这些不吉利的话头。”
洪旭一笑,挠头道:“是、是,不知怎的就说到这个了……龙头,施大喧的左队和李德的右队上去了,我们也压上去吗?”
“我们静待不动,等蕃船自己上来,他们会自己上来的。”聂尘把千里镜举起,看向左右,只见星星点点的帆影里,左右两队应声而动,开始向前,有几条船的船头火炮开始发射,黄色的光在黑暗中非常显眼。
沉不住气啊。
聂尘眉头微微拧巴,训练了这么久,还是有船老大沉不住气,还没有进入火炮的射程范围就开炮,这是自信心不足的体现,也是畏惧害怕的特征。
带来的船和水手都是夷州精锐,但在红毛鬼强悍的战斗力面前,还是会自不自然的产生惧意。
好在胡乱开炮的船并不多,也就几条而已,大多数的船并没有跟风乱打,而是沉稳的跟随头船,缓缓推进,任凭蕃船炮火溅起的水花在海面上四处腾起,船就在水柱之间穿梭前行。
“东方海盗靠近了。”
埃佛里的情绪其实很紧张,他是头船,处于欧式船队的最前端,若是展开炮战,他就是最吸引火力的那一个。
他的望远镜一直没有从眼睛上放下来过,雪兰莪港外的战场并不宽大,地方的船队围出了一个纵横十余地的小圈子,这个范围如果是靠腿来跑可能要跑很久,但对于大船巨珂用以炮战来说,就太小了。
小到重炮一发,就能覆盖。
幻想号很猛,但乱拳打死老师傅,鬼知道黑沉沉的深海里躲着多少敌船,谁也说不准的。
两侧的夷州船一动,他就发现了,然后经过仔细观察后,反而释然。
因为那些东方船都不大。
最大的,看起来炮的数量也不超过三十门,多数都是改装船,火炮固定在甲板上,拥有欧式甲板下装炮的船只很少,这种小船上的炮不能是大口径重炮,不会超过三十二磅,而在这个口径以下的炮,在远距离上是打不穿幻想号厚达三十厘米的船体的。
但是埃佛里想了想,并没有贸然转向,而是依旧直航。
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便于发扬船身两侧的火力优势,以重炮教两侧逼近的东方船做人,另一方面,则是担心转向会造成己方队形的混乱,给敌人可乘之机。
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保证自己的安全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都要往后靠。
所以埃佛里下令在保持炮火不断的同时,要求船队继续前行。
可是后面的约尔急了。
埃佛里的想法他不清楚,但这么做的后果他却很清楚。
欧洲人可以仗着船坚炮利直接穿透东方船队的阵型,后面的亚齐人和印度人怎么办?
亚齐人的加莱船已经在前期的酣战中失去了三四十条,剩下的都是小型桨帆船,印度人的更是不堪一击,拿他们去给明国人塞牙缝还差不多,无论火力还是速度都不能跟欧式船想比。
把他们留下来给明国人当炮靶子吗?
大家是联合舰队,本是一条心,大难临头各自飞会令友军心寒,这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信誉是个大大的损害。
约尔急得跳脚,但前面的幻想号已经全速在冲刺,格尔夫这个憨憨也从旁边超越了约尔的复仇号,追逐着上去了,其他几条船也仅仅跟随,约尔根本没办法联系他们传达自己的想法。
跳脚一阵后,约尔只能选择尊重埃佛里。
两侧的夷州船迅速靠近,当双方接近到五里左右的距离上时,炮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