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掌灯,月上枝头。
穿着锦绣华丽的小袖,披着宽大的素色打卦,鹰司孝子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孩,站在院子的池塘边,定定的看着水里的莲叶发怔。
石灯里有昂贵的灯油,散发出朦胧的光,光晕淡黄,让披上一层白色月光的少妇添了一点黄色的点缀,怀中的婴孩已然入睡,一只青蛙时不时的在莲叶深处鼓噪几声。
几个侍女安静的守在屋檐底下,有人不安的抬头看看天色,想上前提醒大纳言夫人应该注意晚上天凉,及早进屋才是。但这个举动终究无人做出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夫人喜欢在晚上空闲的时候,抱着孩子在水边坐一坐。
莲叶青青,在月光下微微随波轻动,看起来……像银质的麒麟。
对,看起来就是像麒麟。
鹰司孝子看着莲叶,脸上浮起一抹红晕,眼眸闪动,不知道想起来什么,露出痴痴的表情来。
大概感受到母亲的情绪波动,怀中的孩子扭动了一下小小的身躯,发出嗯嗯的声音,鹰司孝子从遐想中猛然醒来,忙摇动手臂,用细细的低语哄着孩子,小孩蠕动两下嘴唇,又沉沉睡去。
鹰司孝子把自己的脸贴着儿子的小脸,目光柔和如水,口中喃喃的张合,用很低的声音,吟唱着什么曲儿,像是在唱儿歌,又像是在唱情歌。
“夫人还没睡吗?”
一阵喧嚣的鼓噪,从大屋方向传来,立刻打破了夜的寂静,德川忠长那大嗓门从官邸门口的方向飘过来,通过走廊传到院子里。
鹰司孝子站起身,亲了沉睡的儿子一下,抱着孩子盈盈走到屋檐下。
德川忠长踩着嗵嗵嗵的脚步声出现在这里,他喝了酒,满身都是酒气。
“夫人,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德川忠长眯缝着眼,嘻嘻哈哈的凑过去摸儿子的脸:“哦,我的儿子,德川家的下一任大将军,来,我亲一个!”
毛手毛脚的动作当然令被吵醒的小孩不满起来,于是响亮的啼哭回荡在整个大纳言官邸中,弄得还没亲到的德川忠长尴尬不已。
“夫君,长濑他该睡了,明日老爷再来抱他吧。”鹰司孝子温柔的说道,抱紧了儿子:“夫君辛苦了一天,不如先去沐浴,早早休息的好。”
“咳,休息什么,等下还要开会。”德川忠长砸吧着嘴,悻悻的缩回爪子:“国事繁重,我身为将军继任者,责任如山,岂能安睡?”
“夫君,难道天皇已经准许将军继位了?”鹰司孝子道。
“迟早的事,只不过最近因为政局动荡,南方有贼人造反,所以耽搁了,不过等松冈大人平叛回来,就可以定下来。”
“为什么不可以先定下来呢?”鹰司孝子好奇的问。
“国家大事,当然要谨慎一点,这次作乱的人背后有家光一党的影子,我们打算趁机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继承将军大位的事,就得慢一点了。”德川忠长得意的说道,双手叉腰:“不过这都不是你们女人操心的事,夫人你就安心的呆在大奥里,好好带长濑吧,外面的事,自然有为夫去做。”
“是。”鹰司孝子乖巧的躬身答应道:“夫君今晚回房来睡吗?”
“不了。”德川忠长大大咧咧的答道:“我要彻夜忙碌,晚上就在外面睡了,你不用等我,安心带好孩子。”
“是……”鹰司孝子眼眸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未表露出不满的样子,抱着孩子自行去了。
德川忠长看老婆走远,咧嘴一笑,顺手就把住身边侍女的肩,乐道:“走。侍奉老爷洗澡去,水一定要热。”
侍女们吃吃娇笑着,拥着德川忠长,沿着走廊飘向另一个方向。
鹰司孝子步入睡房,把孩子放在已经铺好的铺盖旁边,将蜡烛灯罩的盖子拉下来一点,挡住照在孩子脸上的光。
伺候的下人在外面关上纸门,屋内万籁无声。
她轻轻松开紧握的右手,一只小小的麒麟显露出来,她刚刚一直把它捏在掌心里。
灯火下的麒麟栩栩如生,鹰司孝子端详着它,久久没有动。
……
“所有的城门,晚上都会落锁,有巡城武士负责看守,街上宵禁,闲人不许随意走动,各家的店铺也组织了街坊巡逻队,町人自治,负责各自的街道路段,不许生人进出,所以城内所有的守备都是齐全的,若是有人想在城内掀起骚乱,很难做到。”
江户城所有的奉行所奉行、代官所代官此刻正坐在德川忠长刚刚离去的大厅里,坐了满满的一大屋子,逐一的向坐在上首的几个德川家高级幕僚报告,田川昱皇坐在最中间。
他仔细的听着这些奉行、代官的报告,手里敲打着一柄折扇,凝神沉思着。
“城内各处奉行所的足轻加起来,有大概五千人,用来镇压寻常的暴动,也是足够了。”
“江户城有人口数十万,三教九流杂居,町人必须切实动员起来。”
“支持家光的人一定会在这次倾尽全力,一旦忠长大人当上大将军,他们就什么都没了,所以要派人把所有跟家光有关系的人都监视起来,防止他们有变故。”
几个大佬幕僚也在发言,他们是具体负责江户城守备的人物,一个个的眼神发红,都是几天没睡觉了,但依旧强打精神,做出部署。
“啪”
田川昱皇的折扇猛地合上,他想到了一个疏漏。
“立刻派人,去江户城内外五十里之内所有的寺庙,驻防看守,严令所有的人僧人在这段时间以内不得出入,必须严格在寺内圈禁,特别是不得进入江户城内,如有违反,以违反禁令论处!”
他高声说道,点了几个奉行的名:“这交给你们,务必一定要做到!”
那几个奉行答应了,其他幕僚都看着田川昱皇,低声问道:“田川先生是在担心天台宗?”
“是。”田川昱皇丝毫不避讳,道:“天台宗虽然被连年打压,最近两年开始老实起来,但肯定还有不死心的和尚想要捣乱。”
“天海国师已经成了废人……若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所有的庙都封闭起来,会不会出乱子?”有人担心道:“这我们定下的外松内紧的调子不符合啊。”
“寺庙是个例外。”田川昱皇毫不妥协,坚持道:“僧兵的战斗力很强,万一他们联合起来,趁城外有人起兵的时候作为内应,会造成不小的麻烦。宗教也有强烈的煽动力,对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几个幕僚对视一眼,纷纷点头同意。
…….
夜色里,江户城中,增上寺。
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建造时间可以追溯到百年前的战国时代,庙里供奉着德川家的忠勇武将灵位,是德川家康选为菩提寺的大庙。
寺庙的住持是存应上人,身份崇高,年纪都快百岁了,他是密宗传人,所以这座庙的归属应该是密宗在日本的道场:真言宗。
真言宗和天台宗,互不隶属,一般来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
庙大,和尚就多,增上寺的常住僧人多达八百人,是匠江户城内首屈一指的大型寺庙。
里面的和尚甚至彼此不熟悉,因为人太多了,地方太大了,大家完全可能好几个月都见不上一面。
于是在某个偏僻的院落里,几个陌生人躲在里头,就不会有人知晓了。
一个本寺的僧人和其中一人交流几句后,从外面带上门,匆匆离去。
院门紧闭,月如钩。
人静静的肃立,无人做声。
一个人默默的把一朵朵纸做的樱花,分发给众人,让他们把小小的纸花贴在胸襟上。
这些人,应该都是和尚,因为他们都是天台宗的人。
但现在,他们却又不像和尚,以为他们都长出了头发。
头发留得不十分长,但用来掩饰身份、伪装成常人,却是足够了。
所有人都戴上纸花后,发花的人安静的看着每个人,而每一个人,也定定的看着他。
“松平带领军队去岛原了,整个江户城都在关注九州叛乱,正是我们动手的大好时机。”发花的人把头发在顶上挽了一个结,看起来像个平凡的路人:“杀了德川忠长,虽死无憾!”
“杀了德川忠长,虽死无憾!”几人低着嗓门吼道,捏成拳头的手拍在胸口。
拍在那朵小小的纸樱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