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八月,今年大伙儿都感觉特别的热。
这种热不只是来自于天上的太阳,更多的,是来自于自个儿的心里。
谁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为啥,但总觉得就是有股子气憋在心里头,平日里就算再温和的人,与人的争执都变得多了些。
就拿张太尉来说,他是出了名的护短,可最近没事儿就常常朝着人发火,
和韩世忠岳飞不一样,人家的兵是只在内部吃亏,对外都是要占便宜的。
他的兵是两头都不吃亏,两头都要占便宜。
但从他到寿春县开始,昔日的张家军,现在的右汉军便再也占不了便宜了。
以前和韩家军互辖两淮,大家经常跑到互相的地界儿上去征粮,冲突什么的时有发生,剑拔弩张的场面也是不少。
有好几次,还差点闹出了人命。
现在倒好,张太尉隔三差五便把各军统制叫到寿春来议事……这和都和了,他老人家倒是想起来咱们这儿是前线来了。
一边议,还一边嘱咐着众人:
“大家同属右汉军,要征粮尽量往西边儿去,别去惹那韩老五,免得坏了自家的情谊。”
还情谊……
天下谁人不知,张太尉是个孤臣;官职比他高的人几乎没有,官职比他低的人,除了是他的手下之外,他是一个也瞧不上。
如此,他几乎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
可现在,他却像是脑子开了窍一般,竟然想起来要去结好韩世忠来了。
像是有了什么默契,东边的韩家军也不再越界了,原本两淮交界处的百姓们,深受两军相争之苦……很多时候要被征上两次,也就是咱江南富裕,换了别的地方,早他娘反了。
现今倒好,隔壁几个县都被征过了,唯独中间的这几个地方,都给两边的军爷们备好了粮,也没见个人来。
说相敬如宾可能过了些,但是没了矛盾,大家也不再像看仇人那般看待对方。
韩世忠和张俊好是好了,只是苦了那隔在岳飞和张俊中间的刘錡了,张俊的人只差跑到他大营里去要粮了。
没办法,谁让你刘信叔脾气好呢。
今日,又是张太尉召集众将议事的日子。
那副已经有些脱色的地图不知被用了多少年,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墨迹。
最近那些个颜色鲜亮点儿的,便是张太尉最新添上去的。
他盯着这地图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眼自己手底下的几个统制……目前只有他们是知道,很快就要打仗了的。
“韩世忠和刘錡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动手?”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张太尉又立马问道:
“各军军需辎重够了吗?淮南城的防务做好了吗?”
“船呢?船够吗?船藏好了吗?”
“对岸有什么消息吗?他们发现了吗?”
……
每日议事,张太尉问得最多的就是这些问题。
也就是他老人家偶尔还去寿春县城的妓院里喝喝花酒儿,一副宝刀不老的模样。
不然的话,怎么看,怎么也像是个有些多话的痴傻老头儿。
锐胜军统制王德,昔日刘光世手底下的第一猛将,也是西军出身,杀人如麻,人送外号‘王夜叉’。
上次金人南侵的时候,大破拐子马的刘錡战功当属第一,这取了宿州亳州的王夜叉便是第二。
只是张太尉替他们表功的时候,稍微把两人的顺序换了换,王德便成了第一。
没办法,谁让你刘信叔老实呢。
现在,见了张太尉这副模样,王德劝道:
“太尉何至如此!咱又不是没有与金人交过手!”
“且不说陛下圣明,为咱取了个先机,就算是真刀真枪的卯上了,咱又哪里怕得了那些杂种!”
行军打仗这种事儿,王德在大宋也算是数得上号的一类人,他说这话,大伙儿都是服气的。
而且他自己也恨得要命,上次张太尉犹豫不决,只在南岸布防……就该依着自己的打法,早都配合上那岳鹏举到了开封了。
照着之前商量出来的结果,韩世忠在楚州,先取淮阴、涟水,再夺海州;杨沂中在盱眙,取泗州入宿州;赵密在濠州,取灵璧、泗县,配合杨沂中一起夺宿州。
至于再西边点儿的张太尉,要以最快的时间拿下河对面的寿州,再取亳州,等杨、赵二人汇合后,三军齐上归德府……
最后,再和其他人在开封相见。
这样,便是计划中背盟能取得的,最大的好处了。
比起其他人来说,张俊的担子要松得多。
毕竟两边都有人看着,随时都能照应,而且那亳州之前王德便已经取过了,现在做好了准备,再取一次,又有什么问题?
所以,大家并不能理解张太尉的这般谨慎……说是谨慎,简直是有些懦弱了。
张俊轻轻叹了口气:
“老子当然也知道,夺那寿州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但某自幼从军,三十年间大小战事何止千百?”
“唯独此战,是必须要胜的。”
“大家都知道,战场上的事儿,谁他娘的能够说得清楚?不做好万全准备,不登上那寿州城头,老子实在是,实在是连饭都吃不下去。”
王德只知道,临安最近几月发生了不少大事。
且不说他也收到了秦相爷的一块肉……本来天气就热,内侍把那玩意儿送来的时候,差点没把王德给恶心吐了。
再说赵官家改了性子,又杀文官又杀金使……作为这一切的经历者,张太尉说不准也是从鬼门关前爬出来的。
如今这副模样,怕是被皇帝给吓了个不轻。
尽量让自己语气温和一些,王夜叉轻声道:
“元帅莫要忧虑,有我父子三人……还有诸军统制在,定不会让您丢了脑袋。”
这人没念过书,说话也稍显直接了些。
张俊微微一愣:“老子为啥要丢脑袋?”
“既然不是性命攸关的事儿,您又何必言此战必须要胜,又何必如此担忧?”
张俊闻言,脑中不断闪过一些画面,顿时只觉得鼻头一酸,差点就掉下泪了。
“子华却是不知,某,某……”
他说得断断续续,但大伙儿还是听了个明白。
原来,张太尉在临安城中,被人给辱了,受了不少的气儿。
出来临安的前些日子,诸将众臣每日议事,大伙儿都是有不少的计策、不少的话要说。
唯独他张俊……且不说比岳飞韩世忠,就算是比起自己手底下的两个,杨沂中与刘錡,南渡以后的战绩属他最差。
加上上次岳飞北伐,三线作战全胜,唯独他送给了完颜兀术一场大胜,才显得金国四太子没有那么愚笨。
反正他身为堂堂太尉,正儿八经领的枢密使之职,西军精锐种家军出身,打了三十年的仗……
议论军事的时候,官家竟然把自己给当成了透明!
你能懂,那种大伙儿前脚热火朝天的议论着,后脚他一到了,这个场面就冷下去的那种尴尬吗?
这种明显的霸凌、冷暴力,比指着他的鼻头来骂,还要让他难过一些。
加上在灵隐寺,遇到了那个阴阳怪气的种家姑娘,张太尉被她嘲讽得差点就自尽了。
于是那夜在灵隐寺,他便在那大雄宝殿里,一边替皇帝烤着肉,一边暗自发下毒誓。
此次北伐,他张俊一定要是第一个取到捷报的人!
他不是想要证明什么,他只是想要告诉众人,特别是岳飞家的那个小崽子,每次看自己都像看个弱智一样,
他才是大宋军中的第一人。
大伙儿见了张太尉越说越激动,整个人都差点站到桌子上去了,心里头怪怪的。
都说世间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他们也并不能体会到张俊的心酸。
随着一个亲兵跑了进来,扯着嗓子喊道:
“元……元帅,陛下来啦!”
只听‘轰隆’一声,张俊整个人都掉到了桌子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