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晨时分,庆祥侯府的大厨房热火朝天,忙碌不歇。

三个丫鬟踏进屋里,厨房的管事娘子一眼便认出为首的是老夫人身边的春桃。

春桃是家生子,爹娘是侯爷和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人,管事娘子自然不敢得罪,连忙迎上前笑问:“春桃姑娘怎么来了?”

她看向春桃身边的两人,“这二位是?”

春桃指着二人道:“这是姑奶奶身边的霜菊和表姑娘身边的秋月,我带她们过来认认人。”

侯府的规矩,各房小厨房做些汤汤水水不算,所有主子的饭菜都由大厨房准备,装盒后或由厨房遣人派送,或由各个院子派人来取,春桃这便是领着人来认路了。

霜菊和秋月赶紧给管事娘子问安,管事娘子笑着道:“都是伺候主子的人,可不敢受这样的礼。”

嘴上客气,却也没有躲,霜菊和秋月不敢怠慢,还是行了全礼。

管事娘子瞧了瞧灶上的进度,转头对几人笑道:“几位今儿来的早了些,湛露院的饭菜还没备好,不过就快了,还请姑娘们稍等片刻。”

霜菊点了点头,道过谢后便带着秋月在外头安静候着。

春桃在屋里四处寻摸了一圈,果然在厨房另一头瞧见了自己的嫂子。

春桃嫂子是个负责洗菜切菜的帮厨,这时候活计已经差不多干完了。

春桃跟两个丫鬟说了一声,自己走过去跟嫂子打了招呼,两人转到角落凑在一块儿说话。

厨房占地极大,又烟熏火燎乒乒乓乓的,压低了声音也不怕别人听见。

春桃嫂子摸了一小把花生分给春桃,边吃边问,问她,“你在湛露院怎么样?”

“别提了。”春桃说起这个就觉得晦气,“也不知道我这是什么运道,那么多人,偏就把我指了过去。”

春桃嫂子听她语气不好,不由皱了眉,小声问,“姑奶奶不好伺候?”

“那倒不是,”春桃轻轻撇了撇嘴,“土包子而已,没什么不好伺候的,看我是老夫人的人,也不敢亏待我。”

春桃嫂子纳闷,“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也是一等大丫鬟了。”

“可我补的是表姑娘身边的缺啊!”春桃长叹,“跟着这样的主子,能有什么好处?”

她语气不甘,“不是我自夸,以我的品貌,本来以为能分进哪个少爷房里伺候,没成想老夫人竟把我给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寒酸亲戚!唉,嫂子你说,这不就是戏文里写的明珠暗投?”

春桃嫂子不由打量起自己的小姑子,少女杏脸桃腮,脖颈粉嫩白皙,掐身的葱绿短衫勾勒出细细的纤腰和鼓鼓的胸脯,确实是难得的好颜色。

那头春桃还在抒发自己的不快,“……听说表姑娘在杭州被退了亲不说,还坏了名声找不到好亲事,”她带了点恶意的揣测,“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可别是什么不光彩的吧……”

“欸!”春桃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打断,“再怎么样,表姑娘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咱们可不敢胡乱猜测。”

春桃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她父亲生在土里刨食的人家,还是被过继出去之后才有机会读书,撞大运考出一个进士,死前也不过一个地方的五品官,哪里能跟咱们侯府比?更别说现在人都没了!”

说到这,春桃想起什么,“说来也是奇怪,你说那位惠姑奶奶虽是庶房出身,也是堂堂侯府的女儿,怎么当年就嫁了一个穷举人?偏还是个命短的!”

“这……咱们哪里知道主子的想法,许是别有原故吧。”

春桃嫂子讪笑,嘴上应和着,心里却不敢苟同。

举人怎地了?当年那位姑爷中举时不过才二十出头,二十岁的举人,不被称作天才,也当得一句人中龙凤。

果不其然,姑爷刚刚而立便中了进士做了官老爷,要不是父母接连去世,守孝耽误了四五年,说不定中的更早呢!

更何况姑奶奶这么多年就表姑娘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却也不见姑爷纳妾,这才是真正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只可惜老天不开眼,好人不长命,好好的人竟这么早就去了。

春桃还待说什么,春桃嫂子连忙抬了抬下巴打断她,“你瞧瞧,饭食是不是已经备好了?”

春桃伸长脖子一看,早膳果真已经准备停当,便将剩下的花生递回给了嫂子,起身跟她告别,向外走去。

侯府虽富贵,用度却不奢靡浪费,早膳吃得简单,管事娘子亲自装了三个大红油漆食盒递了过来。

春桃顿了一下,不是很想上手。

秋月本来跟霜菊各自提了一个,见状又赶紧接过第三个,对春桃笑道:“哪里能麻烦春桃姐姐做这样的粗活,我们来就可以了。”

春桃这才满意颔首,“走罢。”

回到湛露院,伍妈妈看见秋月提着两个大食盒,春桃却手上空空的时候,眼底划过一丝不满。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换上笑意迎接了三人,帮着摆饭。

汤婵这时已经起身,给汤母请过安,二人略用了些早膳,待时辰差不多,便一同出门给老夫人请安。

春桃刚想跟着汤婵,便听汤婵对她笑道:“今天好像要去上学呢,春桃姐姐在院里歇息吧,我带着秋月便是。”

侯府给几个姑娘聘了一位女先生,平日里姑娘们会凑在一起识字读书做针线,老夫人昨儿特意派人来说,让汤婵跟着表妹们一起。

姑娘们上学,丫鬟便要一直跟在一旁端茶递水、伺候笔墨。虽然春桃想去老夫人面前露露脸,但想到要伺候汤婵,躲懒的心思便占了上风。

她顺着汤婵的意思留了下来,只是面上依旧故作遗憾道:“可惜我不识字,不能伺候姑娘了。姑娘若是有事,打发小丫鬟来问我便是。”

汤婵笑着点头。

……

福禧堂里,侯夫人正在同老夫人说着什么,庞雅、庞妍和庞秀这几个大点的姑娘都在一旁认真聆听。

这时外头通传,汤母跟汤婵到了。

汤母进门后才发现她跟汤婵似乎打断了正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巧?”

“没有的事。”老夫人笑着招呼,“快坐吧,婵姐儿的年纪,也该学学这些了。”

原来侯夫人正跟老夫人汇报府中庶务,顺便叫姑娘们都来听听,用老夫人的话说,“耳濡目染,以后嫁人才不会手忙脚乱。”

如今正是月末,侯夫人说了这个月府里大概的开支用度,又讲了下个月的安排,“……针线房该裁下季的衣裳了,还是按着往年的惯例,姑娘和哥儿们每人六套,丫头小厮一人两套……”

老夫人听到这问:“可给婵姐儿做了?”

侯夫人笑道:“老太太放心,这我再不敢忘的,已经吩咐下去叫针线房给婵姐儿量身了。”

汤母连忙推拒道:“这怎么好意思,婵姐儿的四时衣裳我都提早备了的。”

老夫人闻言,心中满意,语气也带出几分,“你是个懂事的,可南方的秋冬哪里能和北边比呢?”说着吩咐侯夫人道,“挑些好料子给婵姐儿做几件厚衣裳,再挑件好皮子,给婵姐儿做件斗篷。”

侯夫人笑应道:“我记得了。”

汤母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拉着汤婵道谢。

老夫人笑道:“行了,惠娘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婵姐儿去跟妹妹们一起上学吧。”

汤婵跟着其他三人从福禧堂出来,最年长的庞雅主动领路,边走边轻声细语地跟汤婵讲起学堂。

“……读的东西倒是不拘女四书、列女传一类,曾娘子偶尔也会讲解一些古贤诗集、辞赋骈文。不过咱们家的姑娘,不流行诗酒文社附庸风雅那一套,诗词只是小道,还是要在女儿家的技艺下功夫。”

侯府是勋贵之家,却不算书香门第,女儿家并不精于吟诗作赋,更多的功课是女红针黹、梳妆打扮、品茗插花等等,用来培养审美,陶冶情操。

汤婵了然,都是些贵妇必修课嘛。

庞雅又说起了老师,“府上给咱们聘的女先生姓曾,我们叫她曾娘子,脾性最是温和不过,很是让人尊敬。”

“曾娘子生在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待嫁闺中时便小有才气,后嫁给了家中世交之子。”庞雅说着,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是她嫁人之后不久,夫君一家人都在一场瘟疫里相继去了。”

汤婵并不算意外,这年头,女人只有成为寡妇才好出来上班。

庞雅接着道:“曾娘子与夫君情好甚笃,不愿听娘家安排再嫁,幸而学识丰富,便开始在富贵人家给闺阁小姐们做女先生。三年前,曾娘子被母亲聘用,自此客居在侯府……”

说话间,几人到了上课的小院。

一过月亮门,入眼便是郁郁葱葱的翠竹。院子名字便叫绿筠轩,占地不大,但景色十分雅致,气氛幽静宁谧,是个很适合读书的地方。

一行人沿着青石板路走进正屋,曾娘子已经在了。

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长相和善,气质温婉,未语先笑。

看到汤婵,曾娘子笑着主动招呼道:“是婵姐儿吧?”

“正是,”汤婵见礼,“见过娘子。”

曾娘子回了礼,含笑道:“快坐下吧,不必拘束,有什么不懂的问我便是。”

汤婵道谢后依言入座,座位正在庞雅旁边,曾娘子则先是查看之前留给几位姑娘的课业。

丫鬟们将自家姑娘的功课放在桌上,汤婵瞧了一眼庞雅的,是一张临摹的字帖。

原来侯府的姑娘们也会练字。

只是看庞雅临的帖,只能算中规中矩,不过曾娘子似乎已经十分满意,“很好。”

她看向庞雅的眼神里满是喜爱,不难看出,庞雅这位学生十分得她的心意。

庞雅微微一笑,不骄不躁,“谢过娘子。”

虽然庞雅更看重德言容功,觉得习字跟诗词一样,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只要曾娘子布置了,她就会力求最好。

轮到二姑娘庞妍,桌前却是干干净净,但她毫无愧疚之色,对曾娘子道:“昨日有事耽误了,没能来得及做。”

曾娘子颔首表示知晓,丝毫没有不悦的迹象,依旧温和道:“无碍,回头补上便是了。”

汤婵若有所思,看来果真如庞雅所说,侯府的姑娘们并不看重所谓的才气,曾娘子为人也确实宽和,脾气很好。

最后的四姑娘庞秀完成了功课,但看表情却有些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写得不好。

不过有庞妍在前,肯做功课的庞秀已经是好学生了,她年纪又还小,曾娘子夸赞了一句不错,只稍微点出两处不足之处。

庞秀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害羞道:“谢娘子指点。”

最后汤婵刚来,自然查无可查,曾娘子便准备开始讲课。

不过她今日倒没有讲书,而是招呼婆子,在每个人桌前摆了一盆月橘。

汤婵吸了吸鼻子,色泽洁白的月橘开得正盛,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想来今天的主角便是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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