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响起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传来,汤母睁开了眼睛。
伍妈妈一直守在床畔,见汤母醒来,伍妈妈惊喜,“夫人醒了!”
昏倒前的记忆回笼,汤母揪紧被子,落下泪来,“宝蝉……”
伍妈妈手足无措,她跪到汤母身前,“都是奴婢擅作主张……”
“不……”汤母哪里不明白,伍妈妈求了慧觉大师,又刻意安排了普常寺一行,是为了逼她看清真相,“你做得对,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宝蝉……”
宝蝉本来性格内向,娇怯敏感,低声细语,行止最是循规蹈矩不过,而醒来之后,她变得举止随性,说话直接,看人的眼神从不闪躲,神态语气全都无比陌生,还说出了许多以往闻所未闻的东西。
哪里有母亲认不出自己孩子的呢?
只有愿不愿相信罢了。
她将一切归咎于宝蝉生病,自欺欺人,把自己骗了过去。
只要宝蝉好好的,她就不必面对丧夫又丧女钻心剜骨般的痛,更不用在夜深人静之时,自责痛恨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没有看好女儿。
可她忘了,她若认了这个宝蝉,那她养育了十八年的宝蝉,又能被谁记着念着呢?
是她这个母亲太过软弱啊!
汤母泪如雨下,却又哭不出声,伍妈妈看得心痛不已,“这又怎么能怪夫人呢?只怪祝、周两家小人害了姑娘!”
汤母眼中闪过恨意,随即心中涌起后悔与自责。
“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她想起女儿的音容笑貌,心如刀绞,“我当时怎么就没有看出她已经有了寻死之念呢?若是我没有那么粗心大意,看出了她的异常……”
“夫人!”伍妈妈也跟着流泪,“夫人万不可如此自苦啊,若大姑娘还在,定然不忍看到您如今这副模样……”
汤母摇头,她心中的愧疚又岂是三言两语劝解的了的?
主仆二人对着痛哭许久,汤母才稍微平复了心情,哑着嗓子问道:“……她如何了?”
虽未指名道姓,但伍妈妈知道汤母说得是谁,神情瞬间变得复杂。
她抿了抿唇答道:“……许是怕碍着您的眼,请来大夫确认您没大碍后便回了自己院中,除了在院中走圈,便一直没有出屋门,倒算安静。”
汤母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嘶声问道:“你说,会不会是夺舍的孤魂野鬼,害了我的宝蝉?”
“这……”伍妈妈心中一紧,纠结片刻,还是不甘不愿地实话实说道,“……普度寺是佛门圣地,慧觉大师修为高深,若大姑娘身体里的是什么妖孽,想来该无处遁形才是。”
汤母沉默。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的情绪都是复杂难辨。
对方甫一醒来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也没有故意欺瞒的意思,汤母知道不能迁怒于人,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汤婵。
“事情不要对外声张。”
许久之后,汤母才伸出手让伍妈妈搀扶她起身下地,低声轻喃道:“先同我去念念经吧,宝蝉的长明灯也该点起来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这个不称职的娘亲……”
得知汤母醒来,汤婵很是松了口气。
我不杀伯仁,可若是伯仁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造了孽了。
怕对方再受刺激,汤婵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并没上前讨嫌,只等着对方缓过来要说法。
只是汤婵还没等来汤母,汤府先来了不速之客。
次日,天气晴好,汤婵正懒洋洋晒太阳,却听见隔壁汤母的正房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
她皱起眉,起身叫来守门的小丫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
正房。
一行人不顾汤府下人的阻拦,浩浩荡荡地跨进屋门。
为首之人是个眉目颇为秀丽的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身上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被一众人高马大的婆子簇拥在中间。
汤母闻讯搀扶着伍妈妈的手匆匆赶来,一看到来人,汤母眼神不自觉露出痛恨。
“不告而入,这便是周府的家教吗?”
原来为首的年轻女子,正是汤大小姐前未婚夫祝文杰的妻子周氏。
女儿郁结自尽,同祝文杰脱不了干系,汤母不是圣人,又怎么能不迁怒他的家里人?
更何况如今周氏是仗着人多势众,不顾门房阻拦,未经主人许可便闯了进来,足见来者不善!
汤母挺直了脊背,对着周氏怒目而视,周氏却是像没有看到一般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找地方坐了。
“前些日子,我给贵府下了好几张拜帖,却始终没有收到回信。”周氏语带担忧道,“贵府孤儿寡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只好亲自来看看。”
汤母确实收到了好几次周氏的拜帖,可她自然不会让周氏上门,只当没有看到。
却没想到今日周氏直接闯了进来,周氏再是温声细语,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汤家与祝家早已断绝关系,与周家更是素无往来,”汤母面色沉沉,语气冰冷,“我们家如何,不必你来挂心。”
“夫人这话就生分了。”周氏笑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汤母,“说来夫人怎地这般憔悴?我之前听说,汤姐姐出了意外,生了重病,也不知道姐姐如今怎么样了?”
听她说起女儿,汤母眼中闪过恨意,“小女如何,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有关系呢,”周氏微微一叹,“我家夫君,可是时时刻刻都挂念着汤姐姐。”
周氏出嫁时,知道自己的丈夫有过一个前未婚妻,但她并没有想到,丈夫居然还是个情种。
自成亲之后,丈夫便时而愁眉不展,一副郁郁寡欢之态。周氏故作不知,只做一名贤惠妻子,直到祝文杰很是不好意思地跟她提起,想要纳前未婚妻汤大小姐为妾。
他说汤家家道中落,汤大小姐定然过得不好,他不想对不起二人多年的情分,将她娶进门来也好多多照顾。
周氏在祝文杰面前一直是温柔解语的模样,从不善妒,祝文杰觉得妻子贤良淑德,定能够理解自己,于是拉着周氏的手说了这番话。
周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保持住了微笑。
她柔声夸赞了丈夫的有情有义,完全没有反对。
不过一个妾室,嫁进来天生低人一等,又没有娘家撑腰,性情还是个怯弱不堪的,她作为正妻,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更何况汤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娶了汤大小姐,就是得了汤家全副身家。
她不知道祝文杰有没有这个考虑,但婆婆最后被祝文杰说动,极大可能是存着这个念头。
总之办成这桩事,不仅有实际的好处,还能让祝文杰觉得她善解人意,故而当祝文杰从汤家铩羽而归、问周氏该怎么办时,周氏便说,事情交给她来办。
只要在汤大小姐的名声上稍作文章,她嫁不到好人家,便只能选择祝家了。
只是没想到汤大小姐也太过无用了些,不过些许流言,她便想不开投了湖。
自汤大小姐落水重病后,周氏便派人盯着汤府,唯恐汤府传出丧讯,直到昨日有马车出门,汤大小姐出门上香,周氏才松了一口气。
幸而没出什么事,不然她岂不是要被祝文杰怪罪?
这不,转日她就赶紧来了汤府,还是尽快把事情办妥才好。
汤母被周氏话中影射气得脑袋一晕,“什么‘时时惦念’,我女儿的闺誉,岂容你随意开口玷污?”
周氏笑了一下,刚要说话,门口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听说有人找我?”
周氏神色微微一变,转头便见一行人走了进来。
汤婵迈步进屋,身后还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事出突然,这是汤府临时能召集到的所有健妇,虽然人数比不上周氏带来的人,但胜在有“武器”——扁担扫帚擀面杖,汤婵让众人好生武装了一番,不怕周氏使横。
她先示意伍妈妈扶着汤母坐下,随后转过身眯眼打量着周氏,“周大奶奶。”
周氏颇有些惊疑不定。
对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没有半点病人的模样,但似乎也没有半点以往汤大小姐的影子——
周氏曾经见过汤宝蝉,印象里汤宝蝉性格拘谨,说话细声细气,哪有现在这样,态度强硬,眼神锐利?
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周氏按下心中疑惑,面上扬起一个宽慰惊喜的笑来,“看来汤姐姐果真是大好了。”
汤婵也勾起假笑,上下瞧了瞧她,“原来周大奶奶来探病,都是空手上门的吗?”
周氏笑意一顿,“……”
果真是换了人吧!
居然有这样的厚脸皮主动伸手要礼?
“怎么会呢。”周氏柔柔笑着,转头对汤母道,“既然汤姐姐大好,我这里可有一桩好事同夫人商议。”
“自汤大人去后,竟有那起子不要面皮的小人欺辱孤儿寡母,在外头乱传汤姐姐的闲话,还害得汤姐姐差点想不开。”周氏义愤填膺,仿佛传闲话的不是自己。
随即她放软语气,“夫君思及往日情分,实在不忍袖手旁观,便想接汤姐姐进府,以便庇护。”
“我深感夫君有情有义,愿意成全,让汤姐姐一同进府侍候夫君。”周氏笑道,“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呢!”
汤母听到这里哪还不明白,那些流言蜚语果真是祝、周夫妻搞得鬼,为的就是逼娶女儿为妾——多半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的主意!
她气得浑身发抖,自家是造了什么孽,竟招惹了这样恶毒心肠的一家人!
她刚要不顾后果地将人赶出去,却听到另一头刚找地方坐下的汤婵笑了一下。
“倒是没想到,周大奶奶这么喜欢做媒啊。”
汤婵笑眯眯地对周氏道:“我依稀记得,令堂去世之后,令尊还没续弦?周大奶奶不如给我和你爹做个媒吧!”
“什,什么?”周氏的笑意僵住了。
“你们这样为我考虑,我真的是太感动了,”汤婵感叹道,“但我觉得比起祝文杰,令尊应该能给我给好的庇护,周大奶奶觉得呢?”
周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贤淑的表情开裂,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胡说八道!岂有此理,简直不知廉耻!”
“这难道不好吗?”汤婵亲热道,“这样咱们也还依旧是一家人呐,一样亲近!”
周氏听得想要吐血,“你想得美!”
“再美也没你想得美。”汤婵这才冷下脸色,对周氏冷笑道,“给祝文杰做妾,你们哪来这么大的脸?”
周氏气得胸膛起伏,“你……你……”
她之前心中的惊疑又涌了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还是原来那个话都不敢大声说的汤大小姐吗?
若是早知道汤大姑娘是这个性子,她可不会轻易同意对方进府!
一旁的汤母虽觉得汤婵说的话实在不像样,可看到周氏脸色铁青的样子,心中也大有解气之感。
“我们不日便要上京,拜访庆祥侯府的老夫人,汤家的家事,就不劳周大奶奶操心了。”汤母对周氏冷声道,“汤府不欢迎你,伍妈妈,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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