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从天柱而出的白衣女子,顾盼之间,眼眸明媚,双肩和头顶有三点火,照得浑身犹如华光流转,浑然不似在人间,却又无天上仙女那般清冷。
若非要拿人间的四字俗成约定,那就是望之如浩渺流云。
倒像是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李长情。”女子笑看着青年说道,“不过,谢谢你的舍利子。”
李长情:“你是谁?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白衣女子置若罔闻。
满眼的怜惜和不舍,朝着浑身笼罩在缭绕黑雾之中的游四方,伸手在他的头顶一拂,那舍利子烧出的三点过,瞬间令游四方浑身一颤,那道黑袍心魔自我救赎,斩出割裂金丹一体两面的剑道长桥,如同儿戏一般,轻描淡写的,一端牵扯在女子手中,另一端演化出无数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
连接着她和他。
记忆里有甜蜜,有痛苦,有遗憾,最数之不尽的是深深的悔恨和无奈。
那是游四方对她,八百年的苦苦追寻,八百年的无尽思念。
更是游四方此生稳坐金丹境,再难寸进,困住天下第一人的心魔锁链。
这条锁链,谓之情。
难怪,出家人要四大皆空。
“自古红颜枯冢,埋葬多少英雄,四方,你该放下了!”女子叹息,话音一落,已经变得浑浑噩噩的游四方,虽然听不见,更看不见她,却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片刻后,一粒能令日月无光,照亮天穹九幽的金丹,更是缓缓从游四方的嘴里吐出。
那金丹,恰似太极游鱼,一体两面,阴阳和合,更有剑光在表面缓慢游弋。
那是八百年的精气神,熔铸一炉,惊天地泣鬼神的产物,七国土地上千年来,除却不可考的神鬼志异以外,有记载可查,前无古人的产物。
更是道家和佛家汇聚,藏身一人的产物。
金丹客,天上人,非我辈池中朝生暮死浮游物。
如今这副景象,却是要散功的征兆。
“漫天神佛在与不在,世道崩坏与我何干!”游四方嘴里缓缓吐出,更是伸手将金丹递给女子,“我只要你,活着!”
白衣女子苦笑道:“四方,八百年了,你还放不下吗?当日,是我一心求死,根本与你无关。”
游四方:“这天塌了,这地陷了,与我何干?世人道我只为长生,我愿再花八百年,换你覆水重收,死而复生,破镜重圆!”
李长情在一旁默默无言,看着游四方对着这方天地歇斯底里,常言道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可只有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她。
那粒金丹在空中胡乱飞舞,游四方神形憔悴,眼见着一时三刻,胸中五气和头顶三花,就要溢散,一身修为皆废,常言道吃了老天爷多少,就要还给老天爷多少。
此刻的李长情,无限接近那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神照境,半只脚已经跨了进去,且同样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半步神照,一旦跨过门槛,道一声天下第一,想来眼前浑浑噩噩的游四方也不会有意见。
金丹突然悬停在了空中,大放光华,在李长情眼中,便是女子伸手接住了金丹,将剑道从金丹剥离,打破金丹的暴戾和业障,金丹变得圆满无暇,如疯似魔的游四方若有所觉,只呆呆的看着金丹的方向,喃喃道:
“是你吗,诗音?”
李长情开口道:“师傅,她是天道宗的祖师爷吗?”
白衣女子:“醒醒……”
李长情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恍惚中看见一个光着脑袋的身影,在摆弄自己僵硬的身体,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自己的名字。
“醒醒,李长情……”
等到再次睁开眼,只觉得脑袋胀痛,喉咙干涩,胸口发闷,稍微一动头,颈部就像是被插入无数根钢钉,穿心剧痛。
几次想要起身,都不得。
吱的一声,有人开门进屋,手上还端着吃食,见到床上的李长情醒来,三步并作两步,随意将托盘往桌上一放,喜上眉梢,飞速说道:
“李长情,你终于醒啦?”
李长情撇头一看,只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只好问道:
“这是哪儿?”
声音沙哑,如同被堵住了气门。
“啊?你不会不记得了吧?这里是天罪城!”
刹那间,所有的记忆如同走马观花一般,从李长情脑海里闪过:
“清玖小和尚,怎么是你?”
清玖:“可不就是我嘛!那位姑奶奶可不兴我讨价还价,不去帮你,可就要让我好看呢!”
李长情:“清儿姑娘?”
清玖撇撇嘴道:“诺。”
李长情:“我口干,有水吗?”
清玖这才发现,李长情挣扎着起不来,满脸的痛苦神色。
“这……你这伤势不轻啊!做梦的时候还在说胡话,嘴里一直念叨着‘诗音’,他是谁呀?欠你很多钱吗?”
清玖一边自言自语的念叨,一边将桌上备好的清水递给他,估摸着他躺着喝水困难,又扶着李长情的上半身,亲自喂水。
李长情也不知梦里所见的白衣女子到底是谁,与自己的师傅是何关系,只好囫囵说道:“谢谢。”
清玖:“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呀?还有,那个追你的大恶人哪儿去了?”
李长情:“欧阳在野?”
清玖:“我不认识,他的剑术很高吗?”
李长情:“很高,天下前十!”
清玖:“哦。”
李长情:“不过,如今看来也只是……”见眼前的小和尚心不在焉,李长情又打住了话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不爱听,又何必勉强。
“你这脑袋是谁剃的?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清玖的脑袋,坑坑洼洼,黑一块白一块,有长有短,活脱脱一副被狗啃的模样。
“从玉虚峰上下来,这一路都是清儿在帮我剃头……”说到这里,清玖又一副苦瓜脸的模样,分明是想念那个少女。
“离了军营之后,我一路追寻你的踪迹,谁知道在那大山里迷了路,兜兜转转近三个月,不知道翻越了几座大山,才绕到官道上,又找人问了才知道最近最大的城关便是天罪城,我料想你要躲避追杀,混迹城中应该是第一选择,就跟了过来,中途都是随意捯饬了一下头发,怎么了,不好看吗?”
李长情顾左言右,不想再聊他的头发,诧异道:“三个月?!”
清玖:“对啊,怎么啦?”
李长情欲言又止,有些怀疑眼前所闻所见,可能都是虚无!
毕竟从军营出来,一路被追杀,为风行和雅颂两兄妹所救,再到被那个孤云楼上的城主盯上,拖进幻境之前,也不过短短几天功夫,何来的三个月?
李长情:“你这个路,迷的有点久。”
清玖心有余悸道:“你不知道,山里可真是恐怖啊,茹毛饮血不说,半夜还到处都是瘆人的鬼叫,刚开始吓得我整夜合不拢眼!”
李长情感同身受,嘴上却说道:“习武之人,一胆二力三功夫,第一关就拦住你了?”
清玖有些羞赧,说道:“不瞒你说,师傅他老人家将我从大佛寺带出来,传道授艺,嘴上经常念叨我天赋不错,可我总是觉得他是在安慰我,我连清儿都打不过,她还比我晚学艺呢!”
李长情嘴角带笑:“我虽然不知何谓爱情,但我看清儿姑娘对你的态度,你俩倒是天作之合,打不过她,情理之中,跟你学艺多长时间没有关系。”
清玖咧嘴一笑,道:“真的吗!”
李长情:“比真金白银还真。”
清玖闻言,脸上都要笑成一朵向日葵: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呢。”
二人言谈之间,李长情突然觉得喉头温热,似乎有异物要从胸腔反刍而出。
这才想起,那日恐怕一个不小心,将九师叔扔来的三枚舍利子吞了下去。
清玖见状,在李长情背上使劲一拍,便吐出滴溜溜三枚五彩光滑的小石子。
李长情瞬间便如释重负,你丫咋不早点拍呢!
清玖震惊道:“舍利子!”
说完便一脸怪异的看着李长情,这玩意儿一般都是道德高僧主动圆寂,才有可能诞生的东西,你这一吐就是三颗,几个意思?
李长情苦笑道:“这不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清玖一脸恍然大悟。
李长情暗暗道:难怪先前那个怪梦栩栩如生,仿佛就发生在眼前一样,佛家讲究个来世今生,想必也是这胸口的舍利子在作怪。
清玖捡起那三颗舍利子,一脸虔诚的模样,小心翼翼的擦拭干净,又找来一块布包裹起来,郑重其事的说道:
“你可要保管好它们。”
李长情不知九师叔将这三颗舍利子扔给自己到底是何意,但是就凭这三颗舍利子能抵挡天罪城主的“国中国,界中界”,定然不是寻常宝物!
“你想要?”
清玖下意识点点头,等到回过神来,又赶忙摇头说道: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长情:“暂时还不能送你。”
清玖闻言,瞬间大喜道:“你能将他们送给我?”
李长情心道,果然是天赋过人,心性豁达的小和尚,若此时功力还在,倒要好好看一看这小和尚的心相。
念及此处,突然想到了那个荷出淤泥的少年雷风行,也不知当日他有没有走脱,只顾着和风胡子去见城主,也没有交代一二。
还有那个晁松大哥的境况到底如何,也要去问一问。
他却是不知,这枚对城主胡籁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玄天宗替命玉符,十之八九便是晁松递上去的!
晁松不是天罪城卫,只是人九区陈家的打手,杀掉见过雷风行救李长情的那些邻居,既是要利用风行,更是觉得李长情奇货可居。
果不其然,一枚玉符,在城主府卖得个好价钱,更是得以鲤鱼跃龙门,一举脱离了陈家,晋升到了天罪城卫,比那黑市里玄天宗暗暗散播出去的“千金”,值钱多了!
好在,那也只不过是两枚碎裂的玉符,打磨拼凑出来的东西,空有其形而无神,只是李长情比较念旧,舍不得扔江青赠给他的东西,才在昆仑山中,寻那于大哥,用一门“炼器”的古法,玉碎复原。
李长情从布包裹里取出一颗舍利子,递给清玖,说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就先拿着一颗。”
即便是个傻子,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清玖连忙拒绝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呢。”
嘴上这样说,动作却很诚实的出卖了他的内心,十分自然的接过了这颗舍利子。
欣喜万分的塞入了怀里。
“师傅让我下山寻你的踪迹,跟着你,也不枉这一路千山万水了,可惜清儿姑娘不知如今身在何处。”清玖接着说道。
李长情:“我欲拜天道宗山门,这一路恐不太平,你可愿一同前往?”
清玖:“不管你伤势有没有好转,功力在不在,我都得一直跟着你呢!这是师傅吩咐的,况且……”说到这,清玖满脸堆笑的看着手中的舍利子,接着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呢,就由我来一路保护你吧,师傅也说了,我如今的功夫,与那玉华三十六胎息也不遑多让呢,要是能与最近玉华武林中声名鹊起的江青见一面就好了,我很是仰慕他呢!”
李长情一脸怪异,问道:“你除了清儿姑娘,还有其他仰慕的人?”
清玖:“那不一样呢!再说了,清儿姑娘也很是仰慕这位江青公子呢!”
李长情:“原来如此!”
小师兄江青,短短五年时间,居然已经功成名就,位列玉华三十六胎息,有了仰慕之人,果然是人中龙凤,不像自己,不是在为求生存挣扎,就是在被仇人追杀!
“钱先生他可还好?”
清玖:“好得很,天天和增先生品茶论道,手谈纵横天地,师傅常说,天地太过狭小,棋盘上十九道,比用脚下去丈量,有意思多了!”
李长情一脸尴尬,如今自己,好似就在用脚下去丈量这番天地。
也不知,到底是脚下的天地狭小,还是棋盘上的天地狭小。
自己不是下棋那块料,当不了棋手,也不愿去做那个棋子,每日拼死拼活的求存,那应该要怎么办呢?
“当日小镇中与钱先生一面之缘,他便赠我几件如今看来,堪称救命之恩的东西,情比天大,但愿他老人家安好、喜乐!”
“清玖,你能帮我取来笔墨吗,我写上几味药材,你能否帮我取来?”
还是得想办法恢复,哪怕一丝丝的功力,能够打开胸前的玉扳指,试一试钱先生的药方,说不定会有惊喜。
等到写完,轮到清玖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李长情,配合着他的脑袋,颇为喜感。
“你伤势虽重,可功力还在呀!这方子只是拿来催动气脉,你用不上啊?何况,这些东西都死贵死贵的,我可没钱去买,说不得要亲自上山去寻呢!”
李长情闻言,立时催动内息,果不其然,不仅功力还在,只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舒畅感,紧接着便大喜过望。
原来,已经踏足了引气十层。
不折不扣的山上引气十层,江湖小宗师,可以开门立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