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心下蓦地一动。
却又听见一个嬷嬷的声音:“大公子,咱们不乱说了,乖啊。”
“宫廷玉液酒,那可是宫里才能喝的。咱们就算是侯府,也不能肖想呀。”
“大公子总这么嘀咕,叫外人听去了,会以为咱们侯府有不臣之心呢……那可是杀头灭门的祸事啊。”
春芽踮脚望过去。
只见一位嬷嬷扶着个富态的年轻郎君。
那郎君生得白白胖胖,倒像是年画儿上的福娃娃。
看来这位就是那位传说中得了疯病的大公子云宥了。
若不是他生了疯病,那这家主之位可能还不是云毓的;而卢巧玉,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云宥和嬷嬷进了院门,春芽却还一时有点出神。
她想到云宥的名字。
原本她以为是“佑”字,侯门长子嘛,希冀“得天护佑”。
可是后来才知道是“宥”:宽宥、恕罪之意。
倒不明白老侯爷当日为何给大公子用这个字?一个刚降生的孩子,又能从娘胎里带什么罪孽来,需要求上天宽恕的?
而偏就是这个孩子,本来好好的,忽然十几岁时得了疯病。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谶语,这孩子真的有点像是生来有罪。
她原本还打算问老侯爷来着,只是彼时不敢贸然开口。结果没想到,还没等到问的时机,老侯爷就溘逝了。
春芽回到明镜台,洗手做菜羹。
窗外又传来阮杏媚的声音。
“人家狐狸精在小茶房里变戏法,做吃食迷惑毓哥哥,卢姐姐你躲在窗边看什么啊?”
“怎么,卢姐姐是想跟她偷艺,看她做了什么,能狐媚了毓哥哥,嗯?”
春芽一怔,蓦然转头,才看见卢巧玉原来在窗边。
看样子卢巧玉也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本来卢巧玉是想躲闪开的,可是叫阮杏媚这么直接点破,卢巧玉便进退两难。
春芽赶忙行礼:“卢姑娘,阮姑娘。”
“小茶房狭窄,两位姑娘若不嫌弃,还请进内。”
卢巧玉这才笑笑:“方才经过窗边,闻见香味,便忍不住驻足。”
“正好见春芽手捧热羹,怕出声惊到她,再害她烫了手。”
她说着瞟阮杏媚一眼:“毕竟,她那双手,才烫了没几日。”
阮杏媚咯咯一笑:“卢姐姐想说是我给烫的,就明说。我干了就是干了,我可一点没想遮遮掩掩的!”
“她一个奴婢,敢得罪我,我就是要让她好看!”
“我可不像卢姐姐这么多花花心眼儿……”
她瞟了一眼春芽,故意同情地耸耸肩,“原本卢姐姐还能亲手给毓哥哥做蛋羹。可自从你来了,毓哥哥就只吃你做的了,现在卢姐姐连唯一能讨好毓哥哥的手段都没用武之地了,你说她心里不恨你么?”
卢巧玉罕见地变了脸色:“阮妹妹,你这般直白挑拨我与春芽的关系,也忒过分!”
“不过是一碗蛋羹,哪有什么要紧,却被你拿来说成这样!”
春芽却淡淡一笑,“卢姑娘别急,奴婢不会往心里去的。”
“奴婢是奴婢,又岂能与卢姑娘相提并论?家主肯吃奴婢所做蛋羹,无非是怜悯奴婢,给奴婢一个差事罢了。”
春芽伸手拉卢巧玉:“刚巧奴婢还学做了些灯笼酥。卢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尝尝。”
卢巧玉登时挑眉:“灯笼酥?”
春芽点头:“奴婢那日见家主爱吃,便学着做做。”
“可又不知道味道对不对,还请卢姑娘帮奴婢尝尝,是否还要改改配料。”
卢巧玉登时回头,视线从阮杏媚面上滑过。
侯府人都知道,主母身故之后,这灯笼酥只有佟夫人做得最好。
卢巧玉明白,佟夫人给云毓送过灯笼酥了。
正好有阮杏媚在这儿,卢巧玉便寻了个由头,先回去了。
进了大夫人所居的正院“念恩堂”,卢巧玉将灯笼酥的事委婉告知大夫人。
大夫人微微眯了眯眼:“倒是巧啊。那几日我刚叫人抽掉明镜台那丫鬟抄写的经书,罚二郎在祠堂抄经,她回头就亲自做灯笼酥送去。”
“可真是雪中送炭,越发显得我这个当嫡母的狠毒。”
卢巧玉垂首:“佟夫人的手段……姑母不得不防。”
大夫人却是一声冷笑:“只可惜我才是老侯爷的正室!她终究只是侧室!”
“跟我斗了一辈子,都是我手下败将!如今老了,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我看她还能指望什么!”
卢巧玉静静道:“所以她会千方百计让阮杏媚嫁给二哥。”
“阮杏媚虽只是她外甥女,可却也是她从小抚养长大。侄女看,她当年便已经埋下这步棋了。”
大夫人伸手拉住卢巧玉的手,轻轻拍拍。“我不怕,因为我还有巧玉你啊。”
“你怎么可能不是那阮丫头的对手?甚至于将你与她相提并论,都是对你的羞辱。”
卢巧玉心下一热,登时跪倒:“侄女定不负姑母所望!”
说着话,云宥手里举着根小野花喜滋滋地进来,看见了卢巧玉便殷切地奔过来。
“小媳妇,给,花花!”
卢巧玉微微一窒。
还是大夫人一把将云宥给扯到了一边:“宥儿!别乱叫!”
“叫她巧玉妹妹,不准再叫‘小媳妇’。”
云宥愣怔地看卢巧玉:“……可是阿娘说过,她就是我的小媳妇啊。”
大夫人轻轻哄着云宥:“好孩儿,阿娘再给你寻一个漂亮的当媳妇好不好?”
她瞟一眼霍嬷嬷。
霍嬷嬷忙道:“给大公子的通房丫鬟,已是选好了,明儿就送进大公子房里去……”
云宥却慌了,忽然甩开大夫人的手,跑过来抱住卢巧玉。
“我不要通房丫鬟,我就要我的小媳妇!”
夜色四笼。
云晏进了偏厦,便不由得眯起眼来。
这房子空了。
其实这里原本就四壁空空,可是因为有春芽的巧心妙手,这小屋子里也开始活色生香起来。
就连那两个烧给死人的金元宝,也被她拆开重新折成了两个小人儿,放在床头,陪伴着她。
就算他懒得细看,却也能瞧出来,她是捏了一个郎君,又捏了一个女娘。
两人并肩坐着,女娘像是瞌睡了,歪头轻倚在郎君肩上。
可是今日,这房里一切全都没了。
只有那两个小纸人,无辜还并肩坐在那里。
时空碎成荒沙,突然流下,洒满他肩头。
她,搬走了。
没告诉他一声,就这么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