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看看那朵所谓的“辨真花”, 又看看对面的梅承望。
“登芳主”眉一挑,就善识女人心方面,那真是谁都赶不及的:“怎么?觉得不公平?”
千叶无辜道:“不……妾以为, 恩人屡遭大难,现下应是休养待敌为上, 无需先纠结无用之事。”
她直接把自己可疑的身份问题归结为“无用之事”!
梅承望看她, 就跟砧板上无力地摆摆尾巴、连垂死挣扎都算不上的鱼。
“又何要事抵得过满足梅某人好奇心?”他轻笑,“这点不搞清楚, 那便什么都不用做了。”
千叶眨眼:“可, 你的身体真的好了吗?”
她看向他的胸口,被黑色衣袍覆盖的身体并不能窥到些许真实,但那股几欲凝成实质的血腥味却始终环绕着他,模糊还有某种焦灼又爆裂的气息闪现, 就仿佛穿梭在乌云中不可见的闪电一般——那么惨烈的伤创在她的认知中都是必死无疑的, 更别提他还执刀经历一场大战,就算阳神真人的躯壳再强韧都不至于现在跟个没事人一样。
“妾以为……不会那么快醒来的……”千叶的眼睛微微发光,“所以,妾配的药真的有用?”
梅承望身体一僵, 似乎她提到了什么不能言说的话题, 原本清透的眼神也一下子变作乌沉沉带着压抑感。
千叶都是一愣:“没用吗?”
“丹毒也就算了——喂灵丹用盆装,梅某人纵横天下也就见了你一个,”梅承望冷静地说道,只隐隐听到有磨牙声, “你是不是不知道梅某人也是有极限的?”
千叶以惊讶掩饰自己的心虚:“咦,恩人可是阳神真人呀!”
梅承望瞪了她一眼。
许久才一声轻叹,只道是她不懂,得教:“人体能吸收的药就是药, 不能化解的便是毒。所以,是药皆有毒性,而灵丹的毒性更重,副作用更大。丹毒在体内极难被稀释,任其积聚,还会蚕食修为、污染阴神,所以服用灵丹,多半要辅佐相应炼化之术,以身为炉炼化,不是光吃下去就有用的。”
他能挺过来,还真是靠了这幅阳神躯体有足够大的强度!
以及当时他确实重伤到了极致,极度缺乏灵气与药物,所以身体机能在极限的状态下运作,尽量吸收药力排异毒性——但就算这样,他体内的丹毒也重得可怕。
换做他人,早给她喂死了!
“更重要的是,很痛。”梅承望面无表情道,“一个阳神真人,差点被你喂得形神俱灭,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阳神真人也会……”千叶在对方可怕的眼神之下,慢吞吞地闭上了嘴巴,乖乖咽下了后面的话,露出无辜又纯善的表情。
梅承望叹口气,这才回到原本的问题,他伸出手指,指尖一粒血珠弹出,落到了绯珠扇化作的器皿之中,灵气化作的水面一阵微微的晃动之后,“辨真花”吸收了血珠,并没有变色,而是忽然分了蒂,重又开了一朵花——这朵花开得更大,颜色鲜红,且晶莹透亮,仿若玉石质地,熠熠生辉的模样更具鲜活的生命力。
两朵花放在一起,很明显就可以看到不同。
这可能就是生命力量强弱的差别。
“现在公平了。”梅承望说道。
两个人都只能说真话,“辨真花”的束缚也同等地笼罩了两个人。
千叶原本感觉不出异样,东喻所说的“使线牵”也好,说梅承望的“阳神”系在她身上也好,她确实能借用梅承望的力量也好,她拿着扇子都没有额外的感觉,或者说她人类的躯壳太过迟钝,无法有明确的感知——但那朵花开放的时候,她的心中好像也有一记花卉怦然绽放的声音。
她好像真的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某种冥冥中的联系。
梅承望本可以单方面要求她讲真话,因为她现在本就只能依附他,她不能抗拒回答任何问题,她也已经做好了有选择性地交代来历的准备——在真实的基础上隐瞒做一定的隐瞒并不算说谎——但他这样的举动作出之后,她心中那点微妙的芥蒂也瞬间消隐无踪。
彼此都坦诚相待,显然是真的公平。
千叶点了点头,示意他发问。
事已至此,但真要到梅承望开口提问的时候,他也迟疑了。
盯着千叶柔软明媚的眼睛,他很难狠得下心,沉吟良久,最后还是不轻不重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谁知这个问题就把她给难住了!
要说真话。
但她不想道出自己的真名,她在试炼场结束后就再未用过真名,真名好像始终带着她所不能感知的束缚,所以她有些抗拒在世界图景中使用它。
她下意识看了眼“辨真花”,想着,曾用过的名字应该不算是假话吧,毕竟她是真的认可过,真的以之过完一生。
那么用“殷和”或者“萧和”,还是“靳元灵”?
“靳元灵”不行,“靳”这个姓氏与翎玉少主靳司命相同,虽然并不会引起误会,但她也不想与对方扯上丝毫联系,而且出于某种私心,她想了想还是回答了:“殷和。”
她小声说:“我名殷和。”
她等待下一个问题。
“辨真花”毫无动静,但梅承望看得到她的神情、她的姿态、她的小动作,知道连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姓后面亦藏有许多的故事,这个女子连名姓都是一个秘密。
她有着极其美丽的皮相,粲然明眸仿若秋水般灵动,柔嫩红唇犹如春风般明媚,眉如远山,脸如桃花,迤逦长发像是轻笼着一泊柔软细腻的美梦。
不是没有人的面貌比之更绝美,不是没有人的气质比她更诱惑,甚至这修真界中哪一位女修通身的灵韵都要比她充沛比她吸引人。
但她就是如此打动人心。
一颦一笑、举手抬足都仿佛带着烙印,直直地砸进观者的心胸,要砸得人眼冒金星,呼吸困难。
如果非要形容她的独特在于何处的话,那只能说是——脱俗。
明明只是个凡女,明明身处凡界,却未有丝毫的俗气,要知道人一有欲便沾染了俗尘,就这点来说,这修真界不俗之人都屈指可数,可这个凡女,她就没有所欲吗?
梅承望敏锐地觉察到现在的她与以往所见的不同,明明还是那么个人,却好像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脱出了那副躯壳,凌驾于肉身,真实而坦然地面对着他。
——她愿意对她袒露心声。
他有更多的好奇与困惑,只是在得到这么一个认知之后,他就没有办法不心软。
他心想,梅承望啊梅承望,若非真是被“登芳主”这么个可笑的名号束缚了自我吗?
这不是一个软弱到必须靠怜惜才能活下去的凡女啊,这是一个有胆量陪你浪迹天涯有能力为你襄助同行的生死之交啊,你这副怜心到底是在看不起谁呢?
“好了,”他过了好半天还是慢慢说道,“问完了。”
他说道:“轮到你了。”
千叶陡然振奋,她惊讶地看着他,不太敢相信这家伙摆出那么大阵势,又是一朵能够辨析真假的灵花,又是一副严肃对待的架势,到头来竟然就只是问了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一人一个问题,还是……”
“不,梅某人已经全部问完了,”他看着她说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千叶难以置信这家伙如此搞信息大放送。
都已经确信她是个顶着别人身份的“冒牌货”了,也摆出架势想要挖掘出她背后的真实,这完全符合他的做法,也是一个被仇敌残害被下属背叛乃至于轮流至此的人应该做的事!
可现在的举动又怎么去理解?
她都愣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说道:“你……愿意信我?”
不问不管,只因她是她,就愿意信?
“信,”梅承望说道,“若你真有异心,背弃梅某人想要这条命,那给也就给了。”
千叶与他对坐着面面相觑片刻,她慢慢地挺直腰板:“那我就问了?”
“请。”
千叶激动道:“东喻跟公西雁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梅承望没想到第一个问题竟然要回答八卦,登时啼笑皆非,他脸上一带笑,心中那点莫名其妙的异样也就自然而然消散了:“东喻此人……极忌讳别人抢他东西。他于剑道确是奇才,短短百年就入阶阴神,也没见有什么桎梏,阳神亦是指日可待。大概就是过于顺风顺水,性子就养得极为霸道任性、我行我素,他看上的东西,就决不许他人抢——只是因为他很少对某样事物表现出什么倾向,所以没惹上多少仇家而已……”
“公西雁抢过他东西?”
“倒不是某件东西,而是有一个他想杀的人,被‘莲华女’先一步杀了。”梅承望懒懒道,“此后耿耿于怀,不依不饶,就专爱与槐沙谷那废物过不去。”
“原来如此。”千叶满足了八卦心,还挺开心的。
她又问道:“那么,‘使线牵’又是什么?”
“东喻说你用了‘使线牵’,把阳神系于我身,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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