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丧礼的第二天,我照常做着同样的事,就是站着还礼。我很困,因为守灵的缘故,前一晚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我只感觉,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睡着了。旁边的堂妹们也是哈欠连连。我有三个堂妹,三个都是出自三叔家。一个堂弟,四叔的儿子。大伯的女儿,也算堂妹吧,我和她走得比较近。在我父母这边,我有一个姐姐和弟弟,因为来往不多,所以并不亲近。我有两个姑姑,大姑嫁在了村里,有三个孩子。小姑呢,中专毕业后留在了城里,按部就班结婚生子。小姑是一对儿女,生的龙凤胎。在几年前,覃依,就是大伯的女儿。她几次提议我们一家子抽一个时间聚在一起,拍个全家福。可是,因为聚不齐,这个事就一拖再拖;还有就是觉得来日方长,机会有的是。到祖母的离世,这注定是一个遗憾了。如今覃依还是对这个事耿耿于怀。她说的最多抱怨的话,就是年轻人等得起,老人可等不了,有的事想到就该去做的,等什么等,如今人没了,这回是真的再也聚不齐了。

祖母和覃依的感情很好,好到我们都会吃醋的程度。三叔家的三个女儿连连说祖母是真偏心,而且这种偏心还不遮遮掩掩。在我小的时候,祖母就离开村,去到大伯的城市,因为覃依的出生。我也不过两岁,我弟弟一岁,三叔的大女儿也刚出生没多久。按常理在村里是更需要祖母的,毕竟有三个小孩需要她带。可是祖母还是选择去了南临市。一走就是五年,直到覃依上了幼儿园,祖母才又回到村里来了。说到底,一个大家能和睦是需要一部分人隐忍的。

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终于聚齐了。我记得祖母出殡那天,覃依哭得有多伤心。对她来说,祖母是好的,永远不会对她黑脸的慈祥的老人。在我的另一边,覃真,也就是我三叔家大女儿,而她却是一脸漠然。三婶在一旁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边用手戳覃真的后背,一边在给她使眼色。好像是覃真做错了什么一样。覃真并不理睬,自顾自地沉默着。我似乎明白了三婶的意图,她在示意覃真该做些什么,哪怕哭,哪怕闹,哪怕是伪装的,都要表现出对祖母依依不舍的感情来;因为对比覃依,覃真表现得有点不近人情。覃真到底不是个演员,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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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演都懒得演。不是真的情感,实在做不出相应的情绪来,是我我也做不出来。覃真或许像她的名字一样,很真的一个人。或许在外人看来,这太奇怪了;但是在覃真这里,却是最真实的感受。如果覃真为了迎合大众的目光,也撕心裂肺得像有多好的感情似的;要老这么活着,久而久之,人得多扭曲。人人都这么活着,不见得就是正常的。

往往最真实的东西,在世俗里很难存活。这个世界最虚伪莫过于人心。想着想着,每天都纠结着,终于我也觉得乏了。

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好生地吃了一顿饭。在老屋里坐了两桌。还是照常,男人一桌,女人孩子在另一桌。大家围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谁也看不清谁。我觉得挺好的,不看人脸色吃饭才吃得舒心。我坐的这桌,大伯还是沉默,筷子不怎么动,可酒不曾停过。邻桌的伯娘时不时地转过头来,欲言又止。父亲和四叔说着话,大家都听着,但是都不插嘴。四叔突然向父亲发难,二哥,今天你做的有点过了。父亲不解,什么,什么过了?四叔说,今天在最后的时候,为什么这么快就盖棺了。有人还没看到母亲的最后一面。父亲不答。片刻后说,我怕小孩子见了害怕。四叔把声音提了提说,谁会害怕,谁要是害怕就不要去看,可是想见的却没见着。父亲不说话,夹了块肉又放到碗里,转而拿了面前酒杯一饮而尽。祖父从外面走了进来,四叔也终于不再不依不饶。四叔从座位离开,然后走了出去。这时大姑说,好生吃吧,都过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过去了,我有感觉,这一件事已经生出许多事来了。正当大家以为恢复平静的时候,四婶又突然说,我就不明白大嫂,二嫂和三嫂都有穿孝衣,为什么我没有。我也是这家的儿媳妇吧。伯娘和母亲互看了对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三婶也是愣住了。大姑说,你也不要见怪了,穿不穿大家都知道你有这份孝心的。四婶说,是吗,别人只是知道穿的有孝心,不穿的还以为是不愿穿呢。有人会生出什么想法来,还可能会以为在最后关头都不愿尽孝。大姑说,看你说的,没这么严重。四婶又说,现在我只想知道有没有那件孝衣,我的那件。大姑说,当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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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四件成三件了。四婶说,怎么的还有这种事,一件被老鼠偷了不成。大姑说,也是有这个可能的,毕竟这屋里老鼠是真的多。四婶还想说什么,却被四叔抢了先。四叔站在门口说,确实没有你那件。四婶更加不解,一脸疑惑地看着四叔,仿佛在说你这是在帮谁说话。四叔说,嫂子们的孝衣是当年祖母去世时穿过遗留下来的,你当时都还没过门,哪有你的份。四婶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姑说,没错,我想起来了。

这个世界大抵就是如此,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是不会计较太多无关紧要的事的;更在乎的是今天食物够不够,而绝不是为一件衣服多费口舌。你知道吗,温饱饱解决之后,人就开始疯长着要面子。而且这个东西不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它会随着人的欲望疯狂滋生。当某一天不受控制的时候,大抵会有一场恶战。不管是打架还是吵嘴,只要稍稍能抑制它一点,还是值得去做的。

就这样,死亡促成的一场聚会便收场了。我记得祖父说的话,死人的事忙完了,活人,还是得好好过日子。他没刻意对谁说,只是在大家都在的时候随口一说。我想,在这场生与死的较量中,活人是被动的一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翻盘。所以,我和我的家人们能做什么,大抵是尽力给死亡最大的尊重,给活人最大的慰藉。这样,无愧,才能好好生活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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