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去的路上,江恒逸笑谈着意犹未尽的马球,江夫人算着牌桌上输了多少银子。

江神聆躬着身子,手肘支在膝上,双手撑着脸颊,盯着马车壁半晌不动。

江夫人轻斥:“坐没坐相,愈发没有规矩。”

江神聆的头稍微动了一下,手从撑脸换为了撑下巴,她这不以为意的样子,又招惹了母亲的指责。

可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车窗上竹帘晃动,光影绰约。

想到在花园压着司湛那一幕,她挠了挠脸颊,想挠去那难言的温热。

江恒逸说完马球,沉下面色对妻女说:“听闻太后从去岁寒冬身子骨就不大好,今次皇后急召皇子、公主们进宫,太后的病情怕是……”

江夫人打断道:“休要妄言。”

“马车里都是自家人,随口聊聊罢了。”江恒逸不满地瞪向她,“夫人为何总是扫我兴致。”

江夫人是嘴上不饶人的主,他说她扫兴致,她说话便更令他难堪。

两人立即吵了起来。

江神聆侧头看向另一边,不想被无辜波及。

父亲说到太后的病情,她倒是想起前生的事来。

前生此时,她才与司洸定亲了一个多月。

但因为太后身子不大好了,宫里为了给太后冲喜,提前了太子的亲事。

一切礼仪从速从简,她在初秋便嫁进了东宫。

可惜最后也没能将这喜冲上,冬雪降临之时,太后身子骨熬不住丝毫冷意,病重崩逝。

那时司洸出征在外,皇后带着她与命妇们日日跪拜。

大雪压殿,她跪了一天又一天,她是新妇,一言一行都极力端庄持重。

别人戴着护膝,她不敢戴,因此把膝盖跪坏了。

后来一到下雨天膝盖便钻心地疼,养了好几年才稍好了些。

想到此处,江神聆伸直了腿,随意地晃了晃脚尖。

又俯身抚摸膝盖,好在如今一切都好。

她记得太后的病情在这两个月时常反复,待太后稍好些时,她便去信给司湛,让他提出定亲的事。

到时候万寿节上,她无论去不去,都不用担心成为太子妃了。

至于司洸那边,万寿节后不久,他就要替圣上带兵亲征叛军。

天高路远,他想对她发脾气也没有机会了。

***

马车到了江府,江恒逸刻意留下江神聆一同用晚膳。

父亲那样子,她一瞧就知道有事。

果不其然,席上父亲问她,能不能将渡厄大师邀请到府上讲经。

江神聆震惊地看着父亲,薄唇翕动,被他的异想天开惊到。

江夫人目睹父女俩的神情,没忍住发出大笑,马车上还没说尽兴,又挖苦起丈夫来。

江恒逸也自知有些痴人说梦,剔了夫人一眼,“笑什么笑,不想吃就出去。”

他不再言语,埋头吃起晚膳。

用完晚膳,江夫人与江神聆走在回廊上,各自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江夫人想起丈夫吃瘪的样子,心情颇好,白日输钱的不悦一扫而空。

两人走到转角处,正要分别,张娘子一路快步走来。

“夫人,宫里送了东西过来。”张娘子挥手让婆子搬上来一个箱子,“说是皇后娘娘送给二小姐的。”

江神聆看那箱子大小,心下惊讶,没想到司洸这么快就将东西送过来了。

白日的时候他走得那样急,看来进宫侍疾他也没有闲着,还琢磨着成亲的事。

江夫人说,“打开看看。”

婆子打开木箱,箱子里面放着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棋奁,嵌金琉璃色的棋盘,灯笼光昏黄,亦遮挡不住棋具的流光溢彩。

“皇后娘娘送给聆儿的?”江夫人瞥向江神聆。

江神聆道:“哦,上次我去杨府,给外祖母说我担心皇后娘娘会怪罪我。外祖母让我安心,她说会进宫在皇后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想必今日外祖母也进宫看望太后了。”杨老夫人和太后是挚友,江神聆信口胡诌,“皇后娘娘便送来此物,以示原谅我了吧。”

“搬回去。”江夫人盖上箱子,让婆子将它搬去江神聆的院子,“我娘疼你,那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皇后岂会这样轻易地原谅你,装个样子罢了。”

江神聆点头,“是。”

江夫人轻摇团扇,借着机会便与江神聆多说几句,“我让我三嫂去打听了,苏州知州的嫡子,年二十三,在学堂读书,听说是个品貌端正的。书香世家,姻亲是皇商,富着呢。你嫁过去是低嫁了,但总比留在京都,一出现就被人笑话的好。”

江神聆手背在身后,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曳地的纱裙,“母亲真觉得好吗?”

“二十三,在学堂读书,莫不是秀才都还未中。这般年岁还未定亲,是家中关系复杂,还是妾室、通房众多,名声不好。”

“母亲可有细问?”江神聆又道,“母亲是怕别人笑话我,还是怕那些笑话我的‘污泥’,不慎沾到了你的身上。”

“你!”江夫人拿团扇指着江神聆,她过往那些乖巧果然都是装出来的,自打赏花宴回来,她破罐子破摔,越来越不听话,说话牙尖嘴利,分毫不给她这个做母亲的留脸,“糟心事是你做的,你还怪起我来了!”

江神聆不想与母亲争执太多。

毕竟她就算嘴上讨了上风,身上却要吃亏。

那四个教引嬷嬷受了母亲命令时,下手不轻。

江神聆道:“是我之过。”

江夫人看她认错积极,猜到她并非真心实意,又说了她几句。

江神聆低眉顺眼,继续答是。

江夫人看女儿垂头听训,本来升腾起的火气又渐渐熄了下去。

丫鬟提着的灯笼被风吹着晃动,温煦的光在江神聆脸上明明暗暗,细瞧着有几分脆弱无依的可怜。

江夫人停了唠叨,如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以后远嫁了也再难见到,于是心肠也软了下来,“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让三嫂再去问问,若是家里姬妾成群的人,那我也不想你去蹚这种浑水。便再换一家。”

江神聆意外地看了母亲一眼。

回廊尽头候着的两个庶女,见二姐和母亲说完话了,低垂着头走过来。

“大娘子,已抄写完了。”三女江净瓶递上来一叠整齐的宣纸,四女江玉坛跟在后面。

江夫人接过,随手翻了翻便递给了张娘子。

江神聆看去,发现她们把《女诫》与《内训》各抄了十遍,“怎么又在罚抄?”

江夫人哼笑,“那两个姨娘,听说我要去长公主寿宴,提前来我面前卖好,又是送绣品,又是纳鞋底的。然后说,净瓶和玉坛快到议亲的年纪了,让我带她们出去见见世面。”

“我说两个庶女世面就不用见了,先学好规矩吧。于是让她们抄写《女诫》《内训》,今日我赴宴归来时交来。”

江神聆哑然,又看了一下妹妹们的装扮,衣裙朴素,发饰简单。

今日宴上,好几个贵女的婢女都比她们穿得好。

她想起外祖母曾说:“你娘苛待庶女,在世家贵妇里也是‘闻名’的。”

江夫人乏了,转身离去。

江净瓶等了片刻,看江神聆没走,小声说:“二姐,我们退下了。”

江神聆想起前生,江家辉煌的时候,庶妹们没有跟着享多少福,待江家落魄了,倒是跟着受难。

她理解母亲的怨恨,但这两个庶妹不过十三、四岁,被母亲长期拘着打压,性格内敛胆小。

江神聆善意道:“有空来灵荣阁小叙吧。”

两人弱声应下,点头离去,步子声音极低。

念南见没人了,这才解释白日的事:“奴婢在宴厅门口守着,王爷一直被长公主灌酒,走不开。夫人却走了出来,她问奴婢小姐去哪里了,奴婢说小姐出恭去了,她便让奴婢叫你去马球场,她一直盯着奴婢,奴婢只好往茅厕那边走去。”

“待马球场人声沸腾了,奴婢才敢回来。奴婢去长廊找小姐,却谁也没见到。”

江神聆:“无事,今日虽意外频发,但还算顺利。”

***

过了几日,江神聆在书桌前练字时,门房递来外祖父送的画。

那画装在匣子里,她打开看了,是一副花鸟图。

她想到司湛说要递信给她,她在匣子里翻找,从匣子的隔层里找出来密封好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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