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外。
燕王府待流放的家眷奴仆正被被赶上囚车。
囚衣单薄,隆冬时节,简陋的囚车四处无法遮风避雨。
负责押送他们的官差口中骂骂咧咧,脚上也不忘使劲,对着年纪最小的祝逾就是一脚:
“走快点!死孽种,真他妈的晦气!大冬天的,官爷我揽上这么一桩苦差事,真是造孽!”
祝逾被他踹翻在地,下巴重重磕在地上,半日都没起得了身。
官差见状又是一脚:“野种,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祝逾转过脸,咬牙切齿,眼中皆是不服:
“我不是孽种,你才是孽种,你全家都是孽种!”
官差们捧腹大笑,看押他的更是一鞭子落在他身上:“管你是谁的种,叫了太后这么多年的娘,你与真正的孽种何异?”
祝逾忍着痛起身,身上的铁索哗哗作响:“我和你拼了!”
官差面露凶光:“找死是不?还当自己是燕王府的少爷?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逾儿!住手!”
虞夫人率人赶到,远远地呵住了他。
这声音祝逾又怎会不识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虞姨娘已经翻身成了武兴侯府的老夫人,而他不仅经历双亲惨死眼前的惨剧,现在更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冰天雪地里摔得满身伤痕。
忽逢家变,正是少年郎最窘迫、最要强的时候。
祝逾委屈地别过脸,不愿去看她。
不单是他,连同囚车上别的人见到虞氏,也忍不住纷纷垂泪,唯独张茵哈哈大笑起来。
虞氏命侯府下人,将她新买的厚冬衣分别送到各个囚车上,被獐头鼠目的官差拦截:
“这位夫人,您可知私自接触囚犯乃是重罪!”
他虽不识得虞氏,却也只眼前这位衣着气度不凡的美妇人非富即贵,自然要好声好气些。
虞氏淡淡道:“妾身乃当今昭仪、武兴侯和未来嘉义侯夫人的亲生母亲,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一听原来是侯府老夫人,官差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只能尴尬圆场:
“原来是虞夫人,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只是虞夫人可知,我朝重犯流放——”
“老身当然知道。”虞夫人开口打断他,并将一整个沉甸甸的银子袋放到他手里,“这里面的白银和各类财物,都是犒赏各位官爷的酬劳。”
囚车里的张茵捂唇笑道:“酬劳?真是劳烦你大动干戈,让这群官差在半道上弄死我。”
官差不敢接她的银子,推脱道:“虞夫人,这不合规矩。”
虞氏又将银子递给他:“托人办事自然是要拿够钱财的,北地路途遥远,燕王府数十口人的性命,可全在您手上。”
官差误以为她要买凶杀人,这才放心去接,不料虞氏又道:
“如今武兴侯在北地戍边,前几日娘娘已快马修书一封,命他在北地接应清点囚犯。若燕王府家眷少一个人,少爷小姐们少半根毫毛,官爷您心中自有定数。”
原来是要他保人!
官差尴尬得汗如雨下,燕王府那几个庶女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就连主母也风韵犹存。
他早就动了歪心思,待囚车出京便动手,谁料半路杀出个虞夫人来?
没等他回应,虞氏便走向囚车,挨个向旧人问好,甚至亲手替祝逾穿上冬衣。
有了虞氏的冬衣,流放之路总归要好受些,余下女眷无不感激涕零,唯张茵依旧冷笑:
“假惺惺的,做什么戏?你那混账儿子在北地,不大义灭亲急着去邀功便不错了,又怎会好生安顿我们?”
虞氏拍了拍祝逾的脸,悄悄朝他衣服里塞了块银子,让他赶紧先上囚车。
她走到张茵的囚车前,立刻被张茵吐了口痰挂在身上,张茵已全然不顾任何风度仪态。
虞氏并不恼怒,拿帕子擦掉身上脏物,靠近张茵,接过下人手里的冬衣向她递去:
“小姐,拿着吧。”
小姐?
张茵有一瞬恍惚,趁机踩了虞氏的手一脚:“你方才叫我什么?”
官差欲要上前制服,被虞氏挥手拦下。
虞氏挺直腰:“小姐。”
张茵不可置信,默默收回了脚。
虞氏低声坦言:“这些年来,妾身没有一日不把您当成昔日的小姐看待。小姐,您救妾身出风尘、获新籍,妾身怎会——”
她不由哽咽:“怎会忘掉这份恩情。”
张茵大笑:“你口口声声说恩情,不也照样将他的魂给我勾走了?这便是你说的恩情?我是让你抓住他的心,可你这一抓就是接连生了三个小贱货!”
虞氏道:“若妾身不喝下那碗药,还会生出更多。”
张茵愣住:“你什么意思?”
虞氏抬脸看她,轻轻笑道:“小姐,你当真觉得,我爱燕王至极吗?本以为这么多年,你早该看清的。”
张茵忽地天旋地转,险些站不住,虞氏的话,打破她多年以来的认知。
难道虞氏不是一心想向上爬的?难道她今日不是过来故意耀武扬威的?
不可能,她生出的三个玩意儿一个比一个手段高超,她这个做生母的又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可虞氏再度把衣物递给她,认真安慰她:“北地风雪大,小姐,好好活着。”
张茵冷笑:“好好活着?张家倒了,燕王府没了,我的亲姐姐被幽禁行宫,这大秦是你胯下三个孽种的天下了。你叫我好好活着好让你看笑话?我必不能如你所愿!”
说罢,她便紧闭双唇,欲要咬舌。
虞氏见她冥顽不灵,不由叹息:
“当年,我被抓进教坊司的时候,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脱了奴籍,儿女双全,平步青云。只要活着,便有一切希望。”
“一时沦为奴籍并不可怕,太后虽被幽禁,可你还有思仪这个女儿不是吗?燕王死不足惜,你何必因为这一时的挫折,便想用性命去换?当真值得?”
对,她还有思仪,她还有个女儿尚在人世,在宫中做娘娘,后半生足以无忧度过。
张茵缓缓放松双唇,接过虞氏手里的衣服:“咱们走着瞧。”
虞氏笑了笑:“小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
纯阳观。
宫人将京中变故悉数告知祝思仪。
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晏行要叫她外出避难,避的是什么难。
原来他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她是不是要该谢谢他出手相助?
祝思仪抹掉脸上泪水,从蒲团上起身,她看着三清殿外终年不化的雪,眸中的哀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