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顾元鹤欲言又止,独自离开前堂,回到后院时远远看见谢邙和李渡站在廊下,不知在说些什么。李渡似乎刚醒,只穿了件单衣,一半身子被谢邙遮住,看不见神情。纸人小柴胡在一旁,低头弓腰看着他俩,一会儿往左转转头,一会儿往右转转头,空白的纸脸十分疑惑。孟沉霜拽着小柴胡的一只纸手,正要往他手里塞灵石。“买衣服?”谢邙淡淡惊讶,“我前几日离开时,见李道友买回来的一大包新衣和话本就摆在一块,道友把它们都穿坏了?”“没有,那衣服是……”“难道是李道友买给莫医君的?那些颜色,恐怕太艳丽了些。”孟沉霜总觉得谢邙说这些话时在笑,可是他定了定目光仔细打量谢邙,却又并未看出什么笑意来:“我……”他总不能说是买给谢邙的吧。谢邙侧身进屋,那鸭蛋青色的包裹还安安稳稳放在桌上,完全没被拆开过,只从皱褶缝隙里透出些许里边衣裳的色彩来。孟沉霜缩着肩不说话,心惊胆战地跟在谢邙后面,只见他打开包裹,定睛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抽出一套衣裳交给孟沉霜:“穿上吧,马上准备出发。”孟沉霜……孟沉霜只能默默接过。谢邙走出房间,为孟沉霜阖上门时忽又想到些什么,抬手招来小柴胡,在它身上打进一道新的法术,又变出一支白玉簪,但还没等小柴胡握紧,谢邙就把簪子收了回去。小柴胡歪头:?随后,它的手中被放进一根光滑蜡亮的桃花木簪,木簪没有向玉簪那般推得平直,保留了枝桠的遒劲弯曲,簪头雕着花瓣紧实、挨挨挤挤的三朵桃花,谢邙对小柴胡摆摆手说:“去吧。”小柴胡推开房门进去了,隔着那道转瞬即逝的缝隙,柔顺如缎的乌发搭在瘦白的脊背上,黑白分明,如同寒冰冷玉。谢邙的手指捏在一起,压出低沉的声响。-铃骊辇重新启程,玉台仙都被抛在马蹄后的滚滚红尘之中。不过这一回,车上多了一位顾天尊,他坐在靠门的位置上,中间隔了一个纸人,再旁边是正在煎药的莫惊春,随后便是孟沉霜和谢邙。孟沉霜和谢邙隔着一段距离,这使得谢邙看上去独霸一整排座椅,抬眼便可以和小柴胡那张没有五官的纸脸面面相觑。孟沉霜推开身旁那扇车窗,倚在窗边遥望逐渐隐入烟尘雾霭间的琼楼玉宇。朔风席卷,秋叶飘零,风冲入车厢中,把小柴胡吹得呼啦啦作响。被灵力保护着的炉火镇静如常,药罐中冒出呼噜噜的热气。被挤在角落里的顾元鹤转目望去,看见的便是一副如玉如雪的侧颜。李渡穿着两件很单薄的衣裳,里衣是柔顺的白绫,外罩一件秋香绿长裾,腰间用胭脂栀子色带子系着,桃花木簪将一头乌发挽起单髻,饰以同色胭脂栀子缎带。腰带系得很松,似是不愿拘束,发间亦不用油,随它碎发在风中飘散。袖子不窄也不广,约半臂宽,当李渡用手支住下巴,袖口自然滑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玉似的纤长小臂。更为微妙的是,这件长裾外衫以织罗法造就,上有灵芝浮云纹样,但经纬拉得很开,风吹飘浮间隐隐约约透出光来,那节细瘦的腰便被光勾勒出了轮廓。秋光流淌中,虽不似天上仙,但也绝非凡间人。此情此景,竟叫顾元鹤忽然想起谢邙步步紧逼时的那句质问,当时他只觉屈辱异常,现在一想,却咀嚼出一些别的味道来。原来,浮萍剑主所居坐月峰上还种着花,燃着香吗?铃骊辇驶入原野,朔风呼啸着从北方山脉刮来,刮在脸上,变得越发刺骨。小柴胡从储物袋中取出狐裘披风盖在莫惊春肩上。顾元鹤见李渡穿得单薄如夏衣,又有伤在身,怕是更畏寒,然而坐在他身边的谢邙却只端坐阖眸,闭目养神。顾元鹤忍不住说:“李道友,外边风大。”谢邙在这时睁开了眼,对顾元鹤投下一瞥,但一言不发。孟沉霜一愣,诧异地转头,见莫惊春已经披上了狐裘,略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大意了。”随后便关上了窗,让波浪形摇动的小柴胡恢复了正常。顾元鹤没想到李渡竟会是这个反应,不得不进一步摊开自己的意思:“李道友,你有伤在身,恐也应多穿些。”“我?”孟沉霜抬眉,笑了笑,“我不冷。”关上窗户后,孟沉霜重新坐正,视线略微一落便撞上谢邙搭在膝上手。昨天的那个梦,让他看谢邙身上的一切都不对劲了。这双手十指修长,算不上纤细,淡色的经络血管从皮肤下透出一股可想而知的强劲力道。若是翻过来,这双手的掌心还有长年累月积累起的剑茧琴痕,触感很硬,滑过皮肤常常带起一阵无法克制的战栗。尤其是深深抓进孟沉霜的腰腹时……一股邪丨火随着骤然浮现的过往记忆一起在孟沉霜脑海中炸开,他的脸颊脖颈瞬间烧了起来,野火燎原难歇。咕噜噜噜……药煎好了,莫惊春把药倒进碗里,端给孟沉霜时,隔着几厘距离就感知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可怖热度,再抬手一试孟沉霜的额头,简直烫得像是一块火炭。“李前辈!”莫惊春控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你在发热,是不是伤口感染了?”[没有。]孟沉霜端起苦药一饮而尽,试图用这难喝的味道压住胸中滚烫的涌动。然而车厢空间只有这么大,他的视线根本无法和谢邙错开,即使努力不看谢邙的手和眼睛,最终一个飘忽,又落到谢邙的喉结上。记忆如落英缤纷散落,在很多姿态里,他总能看到谢邙颈上紧绷的肌肉和随着汗珠滴落滚动的喉结。汗珠滴落在滚烫的皮肤上时,反而显得冰凉,就像谢邙俯在他耳边,声音很轻却极度固执的模糊逼问:“你不喜欢这样吗?”孟沉霜真希望自己这时候能说得出一句不喜欢,可这话实在违心到难以启齿。越是费尽力气去压制脑海中的想法,这些枝头艳露凝香的旧事就闪烁地越发迅速,让孟沉霜感觉自己恐怕是掉进了淫丨窟,而谢邙就是这窟中最大最会诱惑人的妖精,到死都缠着人不放。“李道友,可还好?”谢邙在这时问。孟沉霜咬牙瞪着这个毫无自知之明的罪魁祸首:“多谢仙尊,李某只是脑疾犯了。”谢邙于是对莫惊春说:[莫医君,给李道友一碗平心静气的药,治脑疾。]他又往莫惊春和小柴胡身上扔了到避风法术,重新打开车窗,让孟沉霜好倚在窗边吹吹风降温。但这显然不像是有助于平复脑疾的办法,顾元鹤又一次抬起手想要劝阻,却见孟沉霜几乎要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吹风,似乎是很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顾元鹤欲言又止,一口气憋在喉头,最终只能对谢邙开口:“谢督领,你能确认魔燃犀往这个方向走了?”“嗯。”谢邙平淡应道。顾元鹤拧眉:“谢督领如何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那些寻找魔燃犀的天魔都还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孟沉霜倚在窗边听了一耳朵,他没转过身,以防自己看起来太过刻意,但还是仔细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他不觉得谢邙真的知道魔君身在何处,这恐怕只是用来敷衍顾元鹤的借口。不过那日他问谢邙此事,谢邙却说,“都一样”。一样什么……他的尸骨和魔君,只有脸长得一样。谢邙不会是……懒得追捕魔君了,于是打算找回他的尸骨,一通乱砍破坏到无法分辨是人是魔以后,带回天上都交差吧?真的要废物利用得这么彻底吗?孟沉霜心情复杂,如果一具尸骨能代替自己躲开追捕,自然也是好的,但是……咚沉闷的响声打断思绪。一方古朴厚重的罗盘被谢邙从袖中挥出,登时砸在桌上。金玉为线,黑曜为盘,紫铜作鱼,深重威压霎时浮现,几案上震出道道裂痕,木尘扬起成圈,足以隐见这东西的威能。“紫金密谒大藏罗盘,讯狱世代所传之物,无论魔族身在天上地下何处,皆可以血寻踪。”谢邙看着顾元鹤,淡淡道,“既然顾天尊要监督本尊寻找魔燃犀,那便自己看看吧。”顾元鹤的表情僵住了。谢邙并不多言,取出瓷瓶,将瓶中物倒入罗盘中央的凹槽,竟是一瓶血。“这是魔燃犀血液。”凹槽中的铜鱼浮起,开始震颤,谢邙向罗盘中注入灵力,眨眼间罗盘经纬金芒乍现,铜鱼开始周转飞旋,随着金光流动着填满罗盘中所有经纬与字符。眼见着铜鱼速度开始放缓,似乎要定下方位。下一刻,罗盘登时爆出一股黑雾,将整个紫金罗盘震离桌面一寸,落下时倾斜着不断摇晃,凹槽中铜鱼再度加速旋转,黑雾与金光交错争斗不息。“大乘以上魔族力量强大,以紫金密谒大藏罗盘定位需要更多时间。”谢邙道。即使孟沉霜知道谢邙没有掌握他的行踪,但看着罗盘上狂转到近乎只剩下紫黑残影的铜鱼,他喉间呼吸不由得逐渐提起。黑雾不断炸裂开,近乎将金光与罗盘的影子全部淹没,只有飞速旋转时的风声能证明罗盘没被魔君的半瓶血烧坏。又是几息,金光忽然反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黑雾吞噬殆尽,如浪涛洗净尘埃,重新显现出铜鱼的身形。紫金铜鱼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恢复到肉眼可见旋转的速度,鱼首震颤着划过最后几圈,慢速挪动,最终颤抖着停下。孟沉霜的双目缓缓张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紫金铜鱼,呼吸窒在鼻吼间,难以寸动,几乎叫他后脑钝痛,整个人恍如自千里高空坠下。只见鱼首尖端赫然指向坐在窗前的孟沉霜。顾元鹤的目光瞬间不可置信地刺向他。谢邙眼梢微挑。第24章 欺男霸女车中的空气如死一般寂静。孟沉霜张了张嘴, 一时只觉百口莫辩,仿佛对面二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化作利刃刀锋,将要撕裂他的皮囊伪装。诡异气氛霎时填满整个空间, 就连眼盲耳聋的莫惊春都从静寂的空气中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他下意识地转头向总是言谈温和的李前辈, 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袖子, 小声问:“李前辈,发生了什么吗?”突如其来的触碰让神经紧绷的孟沉霜浑身一抖,差点没原地蹦起来,后背楞地撞上车板, 才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紧接着, 孟沉霜便看着谢邙向自己伸出了手。他压制不住自己的惊恐, 脱口而出:“仙尊我真是冤枉的!”“啪!”谢邙的五指抓住孟沉霜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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