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心如蛇蝎

云昭走访越多,心底越冷。

有龙骨之功,临波府官员政绩煊赫,温长空也声名大噪。

但并不惠及乡邻。

除了替温长空卖命的船员之外,平日里修船造桨的木匠、打造钉矛船皮的铁匠、织网补帆的渔女……都是强征的劳役,工钱微薄不说,材料说不好还得倒贴。

云昭气笑。

湘阳氏每年采购龙骨的开销,那可是天价。

这么多油水,就肥了贪官和温家。

她盯向助纣为虐的遇风云,本想大发一通脾气,忽然发现他的衣裳虽然整洁,但膝、肘处也有补丁块。

“哈!”云昭戳着补丁嘲讽,“好一个左膀右臂,半个亲儿子!原来温家只动嘴皮子,不动钱袋子!”

遇风云退开,大皱眉头:“我自幼跟随温伯父出海,他待我没得说,是我自己用不上什么钱。我们海边的人不讲究穿戴,能糊口就行了。”

云昭冷笑:“你自己瞎大方,可别胡乱慷他人之慨!”

怼完遇风云,她转身盯向晏南天。

晏南天:“……”

他态度端正,认错及时:“是我失察之过。稍后必定整肃吏治,严惩不贷。”

云昭眯了眯眼睛,朝他露出虚伪和善的微笑。

他正色补充:“但龙鲸还是要捕的。”

云昭一拳砸在他手臂上,他假装吃痛,抱着胳膊冲她笑。

这个男人笑起来真好看——温暖暖咬唇看着他侧脸,眸光剧烈闪动。

真不公平啊。

温暖暖心想,倘若自己生在云府……一定也会被他这般柔情对待。

就像,遇风云对自己一样。

忽地,她感应到一抹冰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看见遇风云唇角紧抿,神色半是讥讽,半是自嘲。

他懂她。

她的所思所想,被他尽数看穿。

真是讨厌,早晚,他会变成绊脚石吧?

云昭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

眼前不断闪回那个暴雨夜的幻象。

“嗤。”

眼球上薄而小的三角伤口,牡蛎刀。

“嗤。”

大臂削下来的那片肉,菜刀。

“嗤。”

穿透琵琶骨的伤,挂鱼腌的铁钩。

……

只差一个梅花伤。

遇风云脸色难看:“前面便是最后一户。他与温伯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私交甚好。”

云昭稀奇地看了他一眼。

她笑道:“你也发现温长空不做人了?”

遇风云冷声:“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心存偏见。”

云昭:“嗤。”

这一户生活着父子二人。

父亲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在船上风吹日晒损了些皮相,却还能看出来底子很好,生得白净斯文,眉眼间有股清正之气。

他原是教书先生,这些年民生艰难,渔民不愿再缴纳束脩供娃儿读书,先生断了生计,改行给捕鲸船做账。

提起温长空,教书先生叹息:“温叔也不容易。”

小童在他身后爬上爬下,挥舞着胳膊,含混快乐地喊:“鸡——鹰!”

他回头看了看,揉一把小童的脑袋,温声叮嘱道:“鲸生你先进去睡,爹爹有话要与客人说。”

小童闻言,立刻老老实实上前打了个揖,然后乖巧离开。

虽然笨手笨脚,但礼节却做得一丝不苟。

玉雪可爱,像个小仙童。

“我的妻子命丧龙鲸之口。”教书先生开门见山,“她是渔女,怀胎七月也执意要去捕鱼,我实在拗不过她。那次出海走得急,没带上死姜之花。不曾想,就在近海遇到了龙鲸。”

云昭听得聚精会神。

“那条龙鲸体长四十丈有余,凶悍健壮。”教书先生垂眸,握绞双手,“温叔猎杀它之后,在巨鲸口中找到了我妻子的尸体。”

遇风云叹息:“节哀。”

教书先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我妻子临死前,早产下了孩子,将它卡在鲸牙之间,万幸得以存活……是太上庇佑。”

云昭懂了:“难怪你小孩叫鲸生。”

“对,正是源于此。”教书先生颔首,“我带着孩子,生计困难,温叔便收留我在船上做账。出海时,还能将鲸生托付给……小嫂照看。”

云昭瞬间领悟:“秋嫂嫂!”

“是。”教书先生道,“我十分感念。”

云昭点点头,环视四下。

教书先生屋室简陋,如今已经不教书了,却依然很有文人气息。

放眼一望,看到书架、书桌、竹椅、粗制宣纸和气味刺鼻的劣质墨汁。

云昭好奇上前,拿起桌面上的镇纸。

沉甸甸一截大理石,一头磨得光滑,另一头阳刻一朵腊梅花。

找到了。

她问教书先生:“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微怔,旋即目露温柔:“亡妻赠我的。她当年亲手雕制。”

云昭抿唇,半晌,缓缓把它压回宣纸上。

“我没问题了。”她剪着手,笑吟吟回头,“走吧。”

“继父狎妓的事,看来是瞒不住大家了。”

一出门,温暖暖便咬着唇,揉搓着衣角惨笑道,“我们的生活其实并不好。阿娘是外乡人,又生得貌美,里外受了多少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云昭偏头去看,只见这人柔弱、清纯、苍白,实在是很容易激发保护欲。

再侧眸一瞥,遇风云果然眸光闪烁,一脸心痛——想上前安慰,却又顾虑重重。

云昭:“啧。”

狗男女。

“神探这是胸有成竹了。”晏南天笑笑地打趣,“说来听听。”

云昭负起双手,歪着脑袋,冲他笑。

“恶鬼杀人啊!”她理直气壮,“不是早就有定论了吗?”

视线相对。

半晌,晏南天轻轻叹息,意有所指:“恶鬼可无法招供失踪人士的下落啊。”

她反问:“若不是恶鬼,就可以刑讯逼供?”

他笑着垂了下眼睫,以示默认。

云昭冷笑,飞扬跋扈地睨他一眼,一字一顿:“我说就是恶鬼。”

她撇下他,大步往前走。

半晌,恨恨回头,“带路!”

“阿昭。”“阿昭?”“阿昭……”

云昭坐在一只圆圆的曲脚紫檀凳上,轻轻一转,便把身体旋到另一边,不理晏南天。

他顽强坚持了一刻钟,然后妥协。

“……阿昭说得对,就是恶鬼杀人。我也是这么认为。”

云昭望着窗外,晃了晃身体。

这是还不满意。

晏南天叹息:“是这官场污浊、人心贪婪,活生生养出来的恶鬼。”

她转回来,瞪他:“我不是要包庇谁!”

晏南天:“我明白。”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看这些人。”

和他说话只要说一半,他自己便能接:“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没有一个能策划这件事。”

云昭欣慰地点点头。

“他们只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罢了。”他道,“真正的主使隐在幕后。若是强硬逼供,兴许能问出来,但也说不好——恐怕这些人自己都未必知道被人利用,反倒容易打草惊蛇——你可有怀疑人选?”

云昭不假思索:“当然是温暖暖她娘!”

晏南天失笑:“阿昭啊……”

她扬起下巴:“怎么?”

他要敢说她先入为主,就硬是咬着温母不放,她立刻就把凳子砸到他脸上。

“你可真是……”他装模作样措辞半天,戏笑道,“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云昭:“……”

她微笑:“要不我改?”

“不改。”他笑得满眼都是碎星。

云昭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

她在想,温长空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能让受过他恩情的教书先生也给他一下子呢?

很显然,做那件事,教书先生并不愧疚。

思忖间,肩上落了一只手。

晏南天手上有茧,指骨却是偏软的,五根手指都可以往后掰——当然他一般不让她掰,掰了他真会生气。

他捏了捏她。

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云昭转回头,扬起脑袋看他。

“遇风云身手很好。”他淡声道。

云昭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嗯?”

如果她的感觉没出错,晏南天应该是要说一点不好启齿的事。

怎么是遇风云?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声道:“昨夜,遇风云避过侍卫,半夜潜进了温暖暖居住的厢房。”

云昭一下就兴奋起来:“喔?!”

说这个,她可就不困了。

“他们做什么了?”云昭激动地问。

晏南天没好气地反问:“……你想他们做什么?”

云昭脑海里不自觉浮起秋嫂嫂的声音——夜里还把老娘往死里……又绑又……

咳咳咳!

他推了一把她的脑袋:“别想不正经的。”

云昭撇唇:“是是是,就你最正经!”

他居然微微垂眸笑了笑,眉眼浮起一两分赧意:“不正经的心思,得留到大婚。”

烛焰在案桌上跳动,灯花噼啪声入耳,丝丝分明。

他轻咳一声,恢复正色。

两个人下意识转开头,各自望向另一边。

“明日便要出海,今夜本不该乱你心神,”他道,“却又担心拖出误会。”

云昭狐疑地看着他:“什么?”

“遇风云身手好,避过所有护卫,却瞒不了顺德公公。”晏南天声线微冷,“顺德公公并未声张,而是找到我,向我交了个底。”

“嗯?”

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指微微发力。

他冷声道:“温暖暖私下曾向父皇吐露,对我有情。父皇应允,倘若在楼兰海市找到真龙,便将她指给我做侧妃。”

他先发制人摁住了云昭,没叫她跳起来。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他沉声道,“本是八字没一撇的事,顺德公公也是发现那二人‘私会’,生怕撞破了反倒损我威仪,便先来问我。带出了应许之事。”

云昭冷笑不止。

她挑眉:“哦——未来侧妃夜会男人,问你怎么处置?你怎么回他的?”

晏南天垂眸道:“随他们去。”

云昭点头:“是你会说的话。”

“但是阿昭,”他道,“你不能让别人这么欺负我。”

云昭气笑:“……我让别人欺负你?”

他挑着眉,很无赖地点点头。

他道:“你若疑我,与我生气,那便是与旁人一起欺负我。阿昭,身为储君,最忌讳便是忤逆,今日我敢抗旨不遵,明日是不是就敢逼宫篡位?”

“所以?”云昭压着躁郁。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需要阿昭再帮我一次。”他生得好看,虚弱苦笑的样子很动人心,他放低了声线,温柔地在她耳畔说出冷冰冰的字。

“倘若当真寻到龙,我把顺德从温暖暖身边引走。”

“阿昭帮我杀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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