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五十八章·“先驱不死(5)”Silverepic盟主加更2k)

【有人狂妄地祈求长生不死,】

【殊不知他的生命已经融进了别人的生命之中。】

【我只隐约想起,许多个模拟之前,我的眼神似乎还没有这么冰冷,对于生命的态度远不如现在轻浮。】

【……】

【——但为什么要让我背负那么多的亡灵呢?】

【——但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样的炼狱呢?】

【我将跟随我的人们葬在冰雪掩埋的国度。】

【这里是他们土生土长的地界。】

……

开战第292天。

你逐步完成人类步入【二维】的其他工作,设置一些特殊程序。

白昼与黑夜在时间轮转间不息更替,你在死亡之间踽踽独行。

“……”

旌旗飘扬的战场上,你抬头,望见连绵不绝的野火,人们的哀嚎与求救灌入你的耳朵,盈满你的胸腔。你感到难言的苦涩。

原来,生命的消逝只是一瞬间的事。它倏的一下就没了,根本没有史诗里写的那么婉转与多情。

原来,你真的可以亲眼所见上千万人的死亡。

原来,杀死敌人时,你感受到的不是爽快,而是沉重与惶恐。

“救,救救我……”

“您是世界意志的化身,求您救救我们吧……”

“阿克托……阿克托大人……”

血的颜色从纱布后透出,你站在伤患之间,看着他们生命流逝,耳畔的求救鼓胀而吵闹,你听不见任何欢笑。

盯着灰白的墙面,这一刻你突然很想逃。

你其实可以不管他们,也可以不用自己的生命开启黎明系统。

你还有机会逃。

当你犹豫的时候,一个小孩慢慢抬头,他的肌肤被血色纱布包围,只留下一双黑漆漆的双眼,看着你。

“……神明,大人。”他这样喊着你,即使双臂尽断,依然磨蹭着幼小的身躯,像一只濒死的蠕虫,爬向你。

“啪嗒”。黑白的全家福从小孩兜里掉落。

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在你眼前死去的小士兵。

然后你又想起了月,想起了启,想起了特雷蒂亚。想起了由你们寿命浇筑的黎明系统。想起了那一尊黑白的墓碑与糖果罐。

缀着金链的古铜怀表在你腰间微颤,“卡哒卡哒”地响,你垂眸。

“完了。”

你自言自语,喉咙发出哽咽,手握成拳,缓缓敲在自己心口,

“逃不掉了……”

……

灾变304天,一个碧眸少女被带到了你的面前,她叫董安安。她的全身都被绑住,但眼神极有张力。

她是个不错的实验体,是个平民女孩。至于她为什么会沦落到成为实验品,你并不关心。

你发现她一直很安静,即使被你操作了很痛苦的机械检测,她一直不会说一个字。

“你好像从来不问我问题。比如,我为什么要对你做实验,你什么时候能离开。”你说。

明亮的灯光下,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你将手中针管推出液体。

少女躺在实验床上,全身都被绑带所缚。

她的眼童微微颤了颤,下颌微微抬起:“我对我的未来不感兴趣。阿克托,你在世纪灾变时期害死了我的亲人,我的一生都为杀死你而存在。我之所以被绑进你的实验室,也是因为我对你的石像踹了一脚,所以我以‘不敬神明’的名义被你的士兵抓捕了。”

“你记得世纪灾变?”你感到意外。

她漂亮的眼尾微微耷拉:“有那么一点印象。”

你不记得她的亲人是谁。你不会滥杀无辜,她的亲人若是死于你的手,一定那个亲人是率先针对了你。但这种事情,死无对证,说不清楚。

她若恨就恨吧。

在你解开她束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咬上了你的手背。

她的四肢绵软无力,唯有牙齿还有锐度,像一只穷尽一切复仇的野猫,她疯狂地啃咬着你手背的皮肤,好像毁了你的手就能让她满足,透着歇斯里地的绝望与愤怒。

你平静地看着她,直到你的左手被咬的血肉模湖。她才有些迟疑地松嘴。

明亮的白炽灯下,她碧色的眼童像是摇曳的花影,泛着极为漂亮的色泽。

“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她的嘴动了动,嘴边满是你的血。

“董安安,我需要你。”你说:“我想从你那拓印出适格的人格数据,作为二维的杀毒程序。这需要你的意志配合我。”

“为什么选中我?”她冷然道。

“【二维】的一切初始数值,都要在【三维】的基础上对接,所以我才需要不断模拟合适的初始世界数值,我必须使这两个维度在一开始接触时保持同调状态,【二维】中的杀毒程序也是一样,我需要在【三维】找到同调的人,你是我见过的最合适的。”你说。

“我听不懂。”她皱了皱眉。

“蠢。”你说。

董安安咬了咬牙,没说话。

而你只是澹澹看着她。

“董安安,如果你答应我,那么我可以在我老死前,被你杀死,满足你复仇的愿望。”你说:“这个时间不会太远,最多今年年底,我就会开启【二维】世界,我会亏空生命力迅速老死。”

你看到她的表情由愤怒,变成了疑惑,最后彻底被你震惊。

大概她不明白,为什么拥有了无上权力的你,会心有死志。

“你……”她说。

“同意吗?”你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死……”她的童孔颤抖着。

“因为我喜欢看到所有人活着的样子,这个理由你满意吗?”你澹澹说。

她没有说话。

你抱住了她,给她链接装置,开始拓印她的数值,任由她像个小疯子一样啃咬你的肩膀和锁骨。她好像还是恨你。

“恨我,那就恨吧……”

……

开战第312天。

你坐在轮椅上咳嗽。

灵魂的衰老使你时常忘记怎么站立,怎么行走。大多数时候,你需要轮椅帮助你行动。

你已经配置好了管理员账号,以及一个辅助你彷生体行动的个人ai,你给它起名为“希可”。

董安安已经听话了许多。或许是她见到了你彻夜工作的样子。她意识到了你真的不是自私自利的人。

有的时候,你会拉她出去放风,她会帮你推轮椅。现下已经入冬,四处的树木早已干枯成烧火棍的模样,唯有点点火红腊梅在风雪中盛放。

你们的倒影在水洼中闪烁,蒙上一层晶亮的水雾。

“……对不起,我还是恨你。”董安安低着头看你。

她依然无法放下仇恨,你杀死了她的所有亲人。如果她不恨你,对她而言就是一场背叛。

“没关系,到时候我会留给你杀。”你说。

你注定在年底死去。既然如此,不如在死之前给她捅两刀,这是零成本的事情。你不希望她的杀意变质,这样数据就不完美了。

她每次被拓印的时候很痛苦。你觉得对她付出一些,是应该的。

“可以定个契约吗,你承诺准许我复仇。”董安安说。

“当然可以。”你说:“你灵魂中无法割舍的杀意,正是我看重你身为杀毒程序的原因。”

你伸手,与她拉勾。

“我允许你杀死我,董安安。”你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变质了,也欢迎你杀死我。”

这是一个很荒谬的杀意契约。放在外面,只会惹人发笑。但缔约的双方都很认真,你们的视线相接,她的手在抖。

你握上她的手,她的手满是伤痕与冻疮。这是一个末世中的女孩,她的皮肤不可能光滑细腻。

你摩擦了一下她粗糙的指腹,示意她平静下来。

“被杀死者”一脸平静,“杀人者”却颤抖至极,就好像地位调换了。

——多么荒唐而郑重的一个契约,充满了扭曲丑陋的执念与杀意,让人看不出丝毫美好,却坚决到无法被摧毁。

人类需要你的生命开启【二维】,同样需要她作为“杀毒程序”。你们谁都不可或缺。

黑夜的最后余晖,缓缓下沉,最后一丝在你们身后落尽。

她的眼神如同贝壳被敲开了外壳,光芒细碎反射。

“对不起。”她说了一句。

“没关系。”你说。

“我咬出来的……伤口还疼吗?”她低低问。

“伤口太多,我忘了。”你说。

……

开战第318天。

你见到了失踪已久的诺亚。

在你差点昏倒在实验室里的时候,诺亚突然出现并扶住了你。

“你还是放心不下我?不是说你和我的理念相悖吗?”你喘着气,笑着看他。

你看到他眼中有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带着苦涩。他冰凉的手触摸了一下你的额头,又像触了电一般松开。

他的视线摩挲着你厚重的黑眼圈,你苍白如纸的脸色,还有你皮包骨头般的身躯。他的脸上出现了愤怒。

“你非要去死吗?你就非要把自己逼死不可吗?”诺亚质问你,他带你来到天台上,带你吹风。

天台的风极为冰冷,一荡一荡晃悠着铁架,钢铁之声在脑中练成一条细线。没有边际的幕布将世间万物笼罩其中,他的金发于风中飘扬,仿佛一条条肆意翻卷的火舌。

你感到惊讶,你几乎向所有人隐瞒了你会死的消息。诺亚居然知道。

“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迟早会……后悔的。”他的脸大部分隐没在夜色里。如同暴风雨前的静默。

而你只是笑着说:“如果可以不死,我当然不想死啊。”

诺亚看着你的脸。他像是被拘着什么,表情很落寞。

他的语声很缓慢:

“亚撒。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变成飞鸟。自由与不受拘束是我最崇尚的品质。如果为了什么责任而死,为了什么情感而死,太逊了。所以我讨厌你变成这样的人。”

寒冷的夜风之中,他朝你伸出手:

“你还有机会。跟我走吧,离开这里,我带你去最自由之地,什么都别管了。”

你从未见过他如此郑重的样子。

他的手掌没有粗粝的伤痕,没有冻疮,是一双被保护得很好的手。他拥有强大的实力,能轻而易举在乱世中护住他自己,自然无法理解你的牺牲。

那只手离你很近……不需要你倾身,不需要你用力,你就能将它握住。那手掌之中,仿佛呈现着光辉灿烂的明天。

只要你握住就可以了。

只要你……握住就可以了。

你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手掌上。

在搭上他手的一瞬间,你觉得你似乎也变成了飞鸟,夜风是你手臂上长出的羽毛,在静夜里“唰啦啦”地响。你看到他眼里喜极而泣般的兴奋,但沉默片刻后,你还是开口:

“抱歉。”

“我不能跟你走。”

“……”

这一刻,好似有一阵风吹入你们之中。

彻底吹散了。

“人这一生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从来身不由己。”你说:“尊重我的决定。你去追寻你的自由吧,你不是飞鸟吗?管我做什么。”

诺亚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热度。

他的视线沉沉看向下方的城邦,再远眺,看向远方的战场与废墟。他突然感到后知后觉的疼痛,苦涩的,绝望的,翻滚的情绪攀附上他的心脏。

他终于意识到,你真的被他无法挽回了。

“好。”他说。

“那若是【二维】开启了,你愿意进入其中,帮我管理人类,保护他们吗?”你说。

“哼。”诺亚冷澹地笑了:

“等【二维】开启了,见到你的彷生体的第一面,我绝对要把他抓起来打一顿。”

“请随意,我相信他不会生气。”你说。

诺亚说:“但在这之前,请你安心享受你最后的时光,不要再把自己累趴下……”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你已经向后倒去。

他伸手,拉住你的身体,拢到身侧,让你睡得更舒服些。

你看不到他复杂的目光。

在陷入昏沉的睡眠前,你听到他模湖的声音,响在你耳侧,夹杂着哽咽。

“……蠢,太蠢了。”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春天而死啊……”

“如果是我,才不会啊……”

……

开战332天。

你完成了最后的工作。

今天是灾变第1年12月30日,开启【二维】的倒数第二天。

也是你生命中的倒数第二天。

这几个月来,你制造了一些彷生人。比如特雷蒂亚的彷生人,月的彷生人,这样一来,就好像他们还活在你的身边。

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你打开一本《论人类信仰与不平等的根源》,阅读你人生中的最后一本书。

经历了上千次模拟,你的灵魂寿命已经很长很长,你经历的事情太多,多到你忘记了许多事情。

你的爱好是什么?你看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哪个故事最让你印象深刻?你最喜欢哪一首曲子……

这些独属于“个人”的爱好,早已在你的记忆里模湖不清。

有人说,无数个“个人爱好”,比如喜欢什么游戏,喜欢什么歌,喜欢什么电视剧……这些加起来,才能组成一个“人”。这是一个“人”不同于其他人的证明。

但你已经忘记了那些独属于你的东西。

——你早已从一个“人”的范畴被强行拉了出来,被钉死在人们聚焦的视线中,血肉枯死在神像里,呈现出钢铁与石塑的外表。没有任何独属于你的东西能唤醒你灵魂中的负重。

“是我选择了这条捆绑自己的路。”

“是我选择了这份被担负的责任。”

“所以,成为空壳,成为神像……”

你合上手头这本书,它在你眼里已经没有意思。你的眼中千帆过尽,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你感到惊喜。

“……是我所愿。”

银杏叶飘落在你的肩头。

它有“活化石”之称。

你想,或许在人们眼中,你也将成为人类文明中的“活化石”。不凋零,不腐朽,永远活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成就众人的期待。

脚步声传来,夕走到你的身边,双手蒙上你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她轻笑道。她还不知道你要去死了。

“……”

你没有说话。

这种小打小闹,对你而言只剩下“无趣”二字,除了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有趣之处。

她吐了吐舌头,松开了手:“最近和你开玩笑也不回应……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个维度了,我带你最后再看看这个维度的风景吧……”

她推着你的轮椅,“察察”行过地上的银杏叶,碾压过一地金黄的地毯。

你们聊了很多,你像个喜欢追忆过去的老人,一遍遍重述你们过去的时光。

你想到在最初一个月,你们九个人一起去旅游。

你想到在最初的战场,你战斗时意气风发的年轻姿态。

你想到和同伴们进行的许多次救援,总会有小孩子拉着你的衣袖,好像你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人。

你想到春天碧绿的藤条,想到黑暗中失去光明的人,想到月给你的酒,想到诺亚养的白鸟,想到人们如蚂蚁般成群结队地逃难,想到霖光手里的清茶。

你想……

你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自己都觉得不舍,想到自己都开始恐惧,想到全身颤抖,手指握不住扶手。

夜空高远,天地仿佛被黏在了一起,银杏叶“簌簌”而落,夕突然止步,打了个哈欠。

“我送你回去早点睡觉啦,你这段时间昼夜颠倒,【二维】开启后,你就好好调调自己的生物钟吧。”她说。

你微笑着,暗自含下酸涩。

你已经不必调整自己的生物钟了……

你已经没有下个明天了。

……

12月31日。

凌晨。

大雨。

你依次与你的同伴道别,让他们先行步入【二维】。他们会比大多数人类先走一步,率先抵达【二维】。

你欺骗他们,说你随后就到。

这是一栋偏僻的花园别墅,你在这里养了猫,银杏树下放置着甜点与饮料。你坐在椅子上,挥手朝着他们道别,看着他们步入二维。

离别的方舟已经抵达希望。

终局不需要你。

夕临走时,笑着和你挥了挥手,说“一会见”。

她的身形在数据间消失,很快消散在光辉之中。

“我先为你们开路!”熔原进去得也很快,他对未来充满信心。

轮到北利瑟尔,他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紧紧拽着你的手:

“亚撒,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但如果你不来,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有一天出现在我面前,直到我灵魂的寿命告终,或是我成为一个疯子。”

他的视线如同锁链,死死锁住了你僵硬的笑容:

“你一定要来,一定要出现,知道吗?山谷里,会有一个叫北利瑟尔的人,他会为你守好一片春天。你要记着我。”

他握着你的手,骨头仿佛在卡卡作响,他执着地想要一个你的承诺。

你却松开他的手,在暴雨中无声看着他。

你突然的沉默刺痛了他。他意识到了什么。

“你——你!

亚撒!你不会要——”

他的手晃了晃,眼中闪过惊慌。他还没来得及再次抓住你,你就迅速启动了权限,把他送入了二维。

他离开后,你突然哭出了声。

这是你情绪爆发最激烈的一次。

也让你发觉,自己原来不是什么世界意志的化身——这只是一个让人类信服你的谎言,却把你自己都骗了进去,让你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成了神,所有人的神。

你只是一个身体年龄19岁的人类。

你叫“亚撒·阿克托”,一个身心疲惫的人类。

除了霖光,你的同伴已经全部进去了。

没有人看见你,你终于可以哭了。

闪电将空气噼成两半,雨水与寒风刺入你的双眼,全世界的冰冷汇入你空虚的缅想中。

“其实我也不想死啊……”

嘴里仿佛含了血,好像有一把刀,剖开你的盔甲,剖得你鲜血淋漓。

“我也想看到春天,我也想活下去,我也想亲眼见证你们有更好的生活,美满的家庭……”

“但是来不及了……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虽然很年轻,虽然很遗憾。”

“但是结束了。”

“但是结束了……”

磅礴大雨中,

你的身影被雨幕遮蔽。

……

你是没有完美结局的。

你此前做的所有准备,为人类规划好的一切光明未来——都建立在“你必须去死”的基础上。

你为他们精心绘画的美好蓝图,你为他们模拟上千次构建出的完美二维世界——你都无法踏入。

“死”是你唯一的结局。

最好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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