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兰璎过来,春鸣抬起头,乌浓的眸子是犹如清水洗濯过一般的澄明。
他望着她,修长玉白的指尖指向封面上的几个大字,语气里有着好奇:“这几个字,念什么?”
“……你不识字?”
春鸣眨眨眼,摇了摇头,带起发尾银饰叮铃铃地晃。
兰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不然就尴尬了。
她自然是不会给他念出那羞耻的书名的,将那本书从他手里抽走,拉着他走出书肆,“那大夫回来了,我们赶紧过去……”
春鸣被她牵着袖子,跟在她身后的影子里,忽然想起什么,缓缓绷紧了下颌,薄唇紧抿。
方才,她分明与旁人聊得很开心。可当他问起时,她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那本书里究竟写着什么?
他有些烦躁地捻着指腹。
沉睡的蛊虫被他唤醒,不满地扭动身子,在肌肤下鼓出一个接一个的鼓包,在日光下游走、涌动,喷薄欲出。
医馆内,药香缭绕。
春鸣向来认生,在整整一斤草莓的诱惑下,他才终于同意让人悬丝诊脉。
老大夫打量了春鸣好一会儿,沉思片刻,收回丝线。
抚着长髯,沉声道:“郎君长期阴气积聚,体内阴气旺盛,才会这般形寒肢冷、颓靡倦怠。需得以还阳之方,滋补阳气……”
听他扯了一大堆故弄玄虚的,兰璎皱起眉头,只问:“那很严重吗?”
老大夫话音稍顿,再次看向那静静端坐在少女身侧的少年。看病的人分明是他,他却事不关己似的,神色淡淡,不说话。
至于严重么……
老大夫行医大半生,何种稀奇事没见过,这小郎君体内的那些东西,可不是什么滋养之物。
孤、贫、夭。
炼蛊者向来没有好下场,更遑论像这般以己身血肉育蛊的,早晚要遭到反噬。
似乎感受到老大夫探究的视线,春鸣轻缓抬眼,露出长睫后那双深极、浓极的乌眸,幽幽地望过来。
他并未出声,袖下的指尖却动了动。老大夫莫名打了个寒战,不敢再看。
这郎君何时遭到反噬,他并不知晓。但在江湖行走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若是多管闲事,在这姑娘面前多说一句,只怕他自己当场就要毙命。
他嘴角扯出和蔼的笑,“老夫开道方子,郎君坚持服用调养便好。只是这药方中最重要的一味药草,近来有些难寻。”
兰璎闻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包裹,“大夫说的可是还魂草?”
老大夫讶然,接过那包还魂草仔细查看,点了点头,“既然你们有还魂草,那便好办许多了,只不过……”
他将药草交给药童,没敢再看春鸣,而是意味深长地与兰璎道:“比起普通的还魂草,还是十年往上的还魂草药效更足。”
兰璎默了半晌。
颔首道谢:“知晓了,多谢大夫。”
药童很快整理好所需药草,分成一包一包交给兰璎。兰璎付了银钱,走出医馆时,太阳高悬在头顶,正是日头最盛的午时。
“你先回客栈歇着吧。”
见春鸣半阖着眼帘,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兰璎将他送回客栈,自己则去买午膳,还有答应他的一斤草莓。
蔬果摊子旁边有卖蜜饯和糖果的,兰璎想到春鸣要经常吃药,走了过去。
汾和镇繁华,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兰璎灵活地挤进去,挑了些话梅和果脯,正要回客栈时,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只大手,紧紧捂住她的嘴,钳住她的腰。
紧接着,在茫茫人海中,悄无声息地将她拖入了巷子里。
客栈房间里,春鸣端坐在日光无法直射到的墙角,窗扉敞开一道细缝,能将街道的商贩、行人看得一清二楚。
身着靛色苗族衣衫的少女在街道窜来窜去,一会用雪白指尖在红艳艳的草莓里挑着,一会又到了不远处的干货摊,正叉着腰与摊主说着什么。
春鸣低垂眼帘,静默看着楼下的街景。忽地一阵春风从窗缝吹入,拂起他颊边的发丝,飘飞眼前,遮蔽住视线。
再回落时,干货摊前的少女已然不见了踪影。
是要回来了么?
也许是想着那甜滋滋的草莓,春鸣唇角轻浅扬起,指尖敲击着圈椅扶手,在“笃笃”声中默数兰璎回来所需的时间。
然而数了许久,都没见她回来。
门外走廊接连传来一串又一串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却没有一人在门前停下,而是径直远去。
街道上再也没有兰璎的身影。
春鸣压平了唇角,起身步出房间。
“没见着呢,许是还没回罢?不过也可能是我看漏了。”当春鸣问起是否见到兰璎回来时,客栈大堂的掌柜道。
“是么。”
春鸣语气淡淡,眼睫低垂,面上没什么表情。他视线轻扫过客栈大堂,没捕捉到兰璎的身影。
被人抓走了么?
是了。那个姓苏的女人总是喜欢缠着她的,定是她将兰璎拐走了。
春鸣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穿梭而过,想迈步走出,却又顿住身形,散着乌发静立在角落。
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外头日光灿烂,人人带着笑靥、身披金光路过,唯独春鸣只身一人湮没在阴影中,仿佛这热闹繁华的世界全都与他无关。
他极缓地眨着眼睫,陷入了思索。
起初,他是贪图兰璎格外鲜美的血肉,想拿她喂蛊,所以才跟在她身边,耐心等待享用的时机。
可如今他已经尝试过了,他的蛊虫们没办法吃她,不知晓是出于何种缘由,因此以后大抵也很难解决。
既不能吃她,那便没必要跟着她了。
无论她是被人抓走,还是自己主动想走,都与他没有关系。
天下之大,蛊虫也不是那般挑食的,他总能找到别人来喂蛊,不是么?
春鸣眉头舒展开来,像是终于想通了这几日所有的不解与纠结,唇边勾起清浅的笑,看着心情很好。
她既走了,那他也走罢。
他刚迈出一步,然而又忽然想到什么,他顿了脚步,望着面前四通八达的宽阔街道,胸腔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烦躁,顷刻间,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尽数覆没。
险些忘了。
他的草莓,也被抢走了。
兰璎意识残存前的最后一刻,一方气味刺鼻的湿帕子捂了上来,她意识到这是什么,迅速屏住呼吸,可已是晚了一步。
意识陷入昏沉,再醒来时,她涣散的视线缓慢聚焦,抬头便见自己身处一间古朴奢华的厅室之中。
厅内装潢颇为讲究,纱帐垂挂,香烟缭绕,家具器物精致华贵,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
厅门敞开着,天边飘来橘红色的晚霞,已至黄昏。
兰璎回过神来,发现手脚竟然没有被捆住,她想起身,然而双腿一软,跌坐回圈椅里。
那迷药的效力还没完全过去。
“吱呀——”
旁边传来一道开门声,紧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轻得几乎要被柔软的地毯吞没。
兰璎心尖被紧紧揪住,缓慢扭头,循声看去。
那是一间暗室,门很快被掩上,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只见一位衣着华美的老妇人从里步出,满头花白,面上皱纹堆叠,敷着厚厚一层粉,点唇画眉,掩盖面容的老态。
她在厅中主位坐下,姿态从容优雅,始终不看兰璎一眼,也不与她说话。
就那样无声地坐着,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珠直直凝着门外。
兰璎警惕地观望了会儿,发现她没有动手的打算,才小心翼翼问道:“你是何人,捉我做什么?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动手,都可以商量。”
老妇人并未作答,连眼睫也不颤一下,像是根本没听见她在说话。
看这年龄,也不知道是不是耳背。
兰璎:“……”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好端端的把她抓来,总得有个理由吧?
常言道,反派死于话多。
她莫不是遇上了一个电视小说里极其罕见的不讲废话的反派。
正琢磨着,厅外脚步纷杂,陆陆续续走进几个人。
兰璎瞳孔微缩。
是熟悉的面孔。
苏折霜和苏景逸走在前头,但与昨日不同的是,他俩此时病恹恹的,脚步虚浮,面色发白,连落座都要被仆从扶着。
苏问柳走在其后,她倒是一贯的神采奕奕,见着兰璎,眼里冒出亮光。
按照以往,她定是要过来缠住兰璎的,但不知出于什么较量,这回她控制住了手脚,只坐在对面,直勾勾地盯着她。
兰璎:“……”
她就说这一家子都不大正常!
“那个……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抓来这里?”
老妇人依旧置若罔闻,苏折霜和苏景逸病怏怏的好像没力气说话,而苏问柳倒是蠢蠢欲动想说,却又只能闭紧嘴,一副苦恼的模样。
太怪了,真的太怪了。
兰璎努力抬起酸软的四肢,既然没人理她,她干脆自己溜走算了。
然而药效不是她能克服的,她再次跌坐了回去。
……这群人到底是想怎样。
把她抓走,但又不说话不谈判,要不是还给她下了迷药,她都要以为是请她来喝茶的。
这般想着,门外又走进一个男子,身形高大挺拔,面若刀削,眸若点漆,堪称英俊不凡。
就是气质比较冷酷,行走间自有一番威仪气度,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大哥。”苏问柳率先唤道。
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美貌妇人,那妇人也是弱柳扶风之态,被男子扶着坐下后,睁着一双翦水秋瞳望向兰璎。
兰璎如坐针毡。
你们一家子倒是人齐了,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男子安置好妻子,转过身来,大步走向兰璎,目光如炬。
兰璎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往圈椅里缩了下,警惕地攥紧拳头。
他着一身武官玄袍,踏着黑靴步来,行至兰璎跟前时,忽地倾身,压下大片阴影。
兰璎心口一跳。
却是见他端起一旁的茶杯,恭恭敬敬地朝她递上茶水,说话时掷地有声:“姑娘,在下乃汾和侯,用此种手段请姑娘入府,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姑娘见谅。”
……?
兰璎喉头一噎,不懂这是什么诡异的走向。
还真是来请她喝茶的啊……
“哪有这样请人的?”兰璎哪里敢接,依旧防备地盯着他。
汾和侯苏稷舟默了一瞬,才道:“我请人算过卦象,道寻常手段不能请姑娘入府,唯有出此下策,实在抱歉。”
兰璎:“……”
真迷信啊,这也要算卦?
不过倒是算对了,她只是路过汾和镇,是完全不想惹上麻烦的。
“那你们是为何抓……请我?”
见兰璎不接茶水,苏稷舟也不勉强,搁置一旁,沉声解释:“是为宁府的事,内子因此事夜夜难眠,可宁家又避之不谈,于是在下唯有……”
话没说完,蓦地,红霞蔓延的天边传来串串铃音。
前所未有的清脆,悠远,密密匝匝地浇落而下。
晚风轻柔,府中庭院树踏着铃音漾起叶浪,带来微凉的风,惊起扑哧的鸟。
“叮铃——”
众人齐齐愣住,同时扭头往外看去。
下一瞬,见墙头青瓦上,那是一位容貌昳丽的少年。
春鸣轻巧立在檐角,绸缎般的乌浓青丝披散在身后,足尖轻点,宽大轻柔的靛紫色衣衫灌风鼓动。
晚霞在他身上流光溢彩,从檐角飞落院中时,整个人宛若一只蹁跹翻飞的、波光粼粼的蝶。
“叮铃——”
兰璎听见蝶翼翕动的声音。
少年背着霞光,眉眼淡然,声音远比这晚风还要和煦轻柔。
“是谁,抢走了我的东西?”